飞雪,长空。
一只苍鹰振翼高飞,掠过茫茫江山,直上九天苍穹。穆都邯璋一连数日大雪纷飞,城池山野遍覆苍茫,无边雪落,令同样是一片素白的王宫更添几分肃杀与清冷。
白幡映雪,铺天连地,哀钟鸣响,丧仪满城。
偌大的邯璋城空无一人,除了自卫所不断驰出防守各处要地的铁甲精兵,往日热闹喧哗的国都静若死域,在东宫禁令之下,所有百姓都被限制出入,所有商旅都被驱逐出城,街上行人绝迹,店铺闭户,唯有纷扬不止的大雪和阵阵急促的兵马声遍布街巷。
西宸宫中,所有穆国臣子已经守灵三日,稍后先王灵柩出宫入葬,跟着便将举行新君登基的大典。
这三日内,不知有多少人夙夜未眠,不知有多少臣子出入东宫,不知有多少令旨频繁传出,不知有多少军队调动布防,如许不安的暗流在整个穆国汹涌流淌,就像是渊海之下隐藏了万丈熔浆,灼热的气息于风雪深处沸腾,一旦找到喷涌的出口,便足以改变,甚至摧毁一切。
颜菁纵马进入两道宫门之间的广场,看着禁宫戍卫精兵频繁调动,流水一样驰向九门重地。
在他身后,是改变形容秘密进宫的夜玄涧、彦翎,以及女扮男装的殷夕语,众人皆以帽檐遮住大半面貌,四周亦都是实际隶属冥衣楼的统卫府亲兵,所以不虞被人发现。自从确定了老穆王的丧讯,双方所有谈判的基础全然崩塌,情势急转直下,失去了老穆王这重顾虑,不但夜玄涧,就连夜玄殇自己也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以雷霆手段褫夺王权已成了唯一的选择。
换上侍卫服饰的夜玄涧压低声音道:“为免引起过大的动乱,卫垣的白虎军已借换防之机驻扎各处城门,随时可以应付任何突发局面。我们想要速战速决,便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王宫,尽量减少伤亡。”
“太子御突然调白虎军换防,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彦翎接口道,“由统卫府指挥的外戍军兵马并非核心禁军,只负责驻守王宫外城,倘若太子御龟缩不出,我们是否要强行闯宫?”
外戍军向来负责王宫外九门安危,与白虎禁卫一内一外,乃是穆国王宫两重坚实的防线。宫中九门十八处卫所分别驻军,总数超过两万,几乎与白虎军兵力相当。只要一声令下,整个外戍军可迅速封锁宫城,抵挡并粉碎一切来自宫外的突袭,但涉及宫内的情况,便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有效的反应。
前方禁宫庄严的大殿矗立雪中,层叠飞檐挑破天空,划出道道凛冽的痕迹。
颜菁皱眉道:“强行闯宫很可能会两败俱伤,这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结果,但却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殷夕语道:“除非颜将军能够说服虞肖,令白虎禁卫全然站在我们这边,否则太子御负隅顽抗,恐怕无法避免两军自相残杀的局面。”
颜菁有些头疼地道:“那日在燕子楼虞肖险些对三公子动手,幸好被我及时阻止,没有惹出乱子。后来我曾经试探过他,当然并未透露太多秘密,他的态度暂时无法确定。”
最不愿发生内战的夜玄涧此时却显示出冷静的决断,断然道:“倘若只能与禁军正面冲突,任何迟疑都将影响穆国未来的命运,无论虞肖如何决定,当战则战,穆国绝不能落在太子御手中。”
殷夕语赞同道:“最多破釜沉舟,事后跃马帮可全力支持三公子以重金招募军队,一支禁军的损失我们还承受得起。”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彦翎轻轻打了个响哨,学足了夜玄殇平日漫不经心的样子,“现在便看谁的拳头硬,运气好。我看夜玄殇那小子运气一向不错,否则怎么到现在还完好无缺,没给太子御大卸八块?更何况我们还有殷帮主这大金主在,太子御若不识相,一把火烧了东宫干净!”
一番说笑,众人皆被逗得莞尔,冲淡了紧张的气氛。前方马蹄声响,远远一名亲卫驰马而至,到了面前滚下马来,呈上绘有白虎金纹的令牌,高声禀道:“太子殿下有令,传召将军与虞统领入宫,并命外戍军立刻封锁宫城九门,从现在起,任何人无东宫令符不得出入,违者立斩不赦!”
颜菁与夜玄涧等交换一个眼神,不知太子御又有何打算,领命而去。
颜菁进入东宫,通过几道关卡,转入通往承澜殿北门的御道,把守的侍卫已由外戍军变成白虎禁卫,随行近卫亦在此停步。再往内去,全部人马便皆是东宫嫡系亲卫,除去太子御的命令之外,不会听从任何人指挥。
整个穆王宫中,唯有东宫三殿拥有人数在五千左右的独立兵马,其他地方的防卫皆由白虎禁卫负责,共有超过两万的禁卫分头驻守禁宫内城,包括西宸宫白虎殿以及四苑八宫三十二大殿,足以在任何时候掌控宫中任何情况,所以禁卫统领也一向都是太子御心腹之臣。虞峥意外身亡后,太子御非但对其疑虑尽消,更放心任用其子虞肖,目前整个禁卫兵马皆由他一手统调。
颜菁作为军中上将,更统领外戍禁军,即便是素来目中无人的东宫亲卫亦颇看他颜面。隔着长阶,一名亲卫长迎上前来,“殿下正在等候将军,刚刚还命我们派人去催,将军里面请!”
颜菁认得是太子御身边当值的首领侍卫肖让,寒暄笑道:“雪又下得大了,兄弟们多有辛苦!”
肖让叹道:“谁不知眼下情势非常,只盼稍后登基大典能顺利进行。不过殿下调尽都城精兵,还不是只等那夜玄殇送上门来。”跟着压低声音道:“颜将军可听说朝臣中有人公开支持夜玄殇,其中似乎有白虎军大将。”
颜菁目光一动,当即问道:“肖老弟此言何出?”
肖让平日与他略有交情,私下透露道:“东宫接到密报,不久前夜玄殇曾在燕子楼现身,与白虎军将领当众拼酒,殿下闻讯自是大怒,传召将军和虞统领恐怕便是为了此事,将军当心莫要触了霉头。”
颜菁心头暗凛,燕子楼之事发生时老穆王仍旧在世,那时双方并未变成不死不休的局面,尚存最后一丝转圜的余地。夜玄涧希望促成和谈,夜玄殇故意现身施压,原本无可厚非,但太子御出乎所有人意料动手害死老穆王,彻底踏破底线,如今双方已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由于太子御对都城的控制减弱,燕子楼的消息整整迟了三日,无巧不巧正在此时传入东宫,眼前任何错误的应对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太子御突然下令换防,将白虎军全部调离宫城,显然已经疑心防备,虽说未必直接怀疑到卫垣,但也打乱了原本的计划,令他们失去胜券在握的可能。他与虞肖那日虽也在场,却是在楼上厢房,未曾直接参与,亦不可能有人知道此事,除非虞肖因杀父之仇当真投效太子御,那情况便十分不妙。
想到此处,颜菁不由微微色变,但眼前已经绝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先行入殿。
通向承澜殿主殿的回廊两侧左右各列十名带甲亲卫,兵戈利亮,刁斗森严。见到二人,几名亲卫同时执戈致敬,肖让止步退往门旁,不再前行。
颜菁步入大殿,虞肖已先他一步到达,正跪在当中殿前,因着家国双孝,一身雪白铠甲不缀任何装饰,就连盔上金缨亦作素色,更衬出年轻将军干净犀利的眉目。旁边除了数名隶属东宫系统的御卫将领以及掌管要务的太子宫臣,另有四名黑衣人漠然立在屏风之侧,人人目光精邃,气度森然,正是东宫一直秘而不露的杀手,现在片刻不离,贴身保护太子御安全。
面前地上,一张金案一断为二翻在阶下,却无人敢上前收拾,可见太子御方息雷霆之怒。
颜菁拂衣跪见,虞肖目光向侧一掠,随即恢复目视前方的姿态。
“统卫府颜菁参见殿下!”
“哼!你还有脸来见孤!”
随着这声不善的冷哼,一柄镶金嵌玉的宝剑含了凌厉的真气迎面劈向阶下。
锵!
长剑擦过颜菁脸颊直射殿中,剑身入地三寸,兀自微微轻颤,坚实的金砖地面四分五裂碎石飞溅。众人无不骇了一跳,颜菁却纹丝未动,甚至连眼都未眨一下,始终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在这样的剑气压迫下,任何高手的第一反应都是抽身躲避,非有十分胆量十分定力,便不能保持如此镇定。跪在一旁的虞肖双拳微微一紧,太子御回身冷然盯视颜菁,似是要在这禁军重臣身上看出个洞来,“夜玄殇在燕子楼大肆张扬,你这个统卫府上将居然一无所知,恐怕下次他人进了东宫,站在孤面前,你们也都是聋子哑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颜菁眼角一瞥虞肖,心中电念飞闪,低下头道:“前几日城中兵权交替,人员调动太过频繁,难免有所疏漏,此事是臣失职,还请殿下降罪。”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太子御怒道,“若是连相在,必不会出这等错漏。哼,夜玄殇即便勾结群臣又有何用,孤莫非还怕了他们!既然朝中诸人不识时务,那便无须再和他们客气。你外戍军即刻抽调兵马,将白虎殿内外封锁,众臣不得命令出殿者死!虞肖亲自领五百禁卫,凡是在燕子楼接触过夜玄殇之人,全部杀无赦!”
太子御在此关头囚禁群臣,肆行杀戮,必然引发朝堂动荡。身后众将面面相觑,但皆知其暴虐无常的脾气,这时候谁又敢有半句劝言。虞肖剑眉微蹙,刚刚抬头,颜菁已抢先一步道:“外戍军、白虎禁卫领旨,殿下容臣等告退安排!”
太子御阴沉的目光扫过殿下,森然笑道:“仔细行事,再有疏漏,你二人便提头来见。莫以为孤不会杀你们,就算没有内外禁军,孤一样会令夜玄殇死不超生!”
风雪如晦,扑面而来。步出承澜殿后,颜菁方觉背后浸了一身冷汗,寒意透骨而出,几乎有种脱出生天之感,对着雪幕深深呼出一口重气。
“世叔。”身后随行的虞肖突然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颜菁此时已确定虞肖并没有对太子御说出燕子楼中的实情,侥幸之余更增添了几分说服他的信心,一直走出东宫亲卫的范围,方才驻足,“殿下既然下令,我们依命行事便是。”
虞肖剑眉一轩,上前数步,“那日燕子楼曾与三公子饮酒的大臣足有二十余人,难道个个都杀?”
颜菁抬眼看了看他,淡淡道:“以太子殿下的性情,随后必然还要株连九族。”
虞肖目光微微一跳,沉默片刻,突然道:“世叔始终没有告诉我,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颜菁心下暗叹,他是唯一一个曾经亲自验看虞峥尸身,亦从中推测出部分真相的人,但这事实却绝不能令虞肖知晓。风雪在两人之间拉开一道细密的幕帘,如刀如刃,不休不止,“你父亲与我相交十余年,曾经一起杀敌建功,出生入死,若说情义,我与他可论生死之交,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令他枉死。”
虞肖双拳紧握,“但世叔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颜菁隔着飘雪,看向少年将军血气方刚的脸庞,“肖儿,世上万难无非一忍,人并不是想做什么便就能做。”
虞肖冷笑道:“忍字头上一把刀,我岂能坐视父仇不报?禁卫军中所有父亲的旧部,同样不会放过凶手!”
颜菁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世叔不想骗你,更不会害你。此时此刻,也只能提醒你一件事情,在你能够复仇前保存自己的实力,否则你可能连复仇的机会都没有。”
虞肖眸光一扬,问道:“那世叔告诉我实话,外戍军是否已全部投向三公子?当日在燕子楼,你其实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既将话挑明,颜菁也索性直言,只因再也没有时间任他考虑,只待最后抉择,“你认为三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虞肖道:“当世英雄,可为其一。”
颜菁再道:“那太子御又何如?”
虞肖蓦然沉默,一时不语。
颜菁趁机道:“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拥立三公子继位,乃是替穆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这非但关系一国,更可能改变天下运数,牵扯九域苍生祸福。而且你父亲同我一样,只不过表面上同太子御虚与委蛇,实际暗中支持三公子,他意外身亡,最不可能放过凶手的首先便是三公子。”
偌大的广场之上雪落纷纷,虞肖唇锋紧抿,呼吸略见急促,显然心中天人交战,正经历着极其激烈的斗争,片刻之后倏地抬眸,“三公子现在何处,是否已经入宫?”
颜菁沉声道:“不管他在哪里,穆国都不会容许弑父篡位的人登基为王。”
虞肖闻言一震,“什么?”
颜菁道:“先王乃是被太子御以药毒害死,此事千真万确。”
虞肖一瞬震惊之后,渐渐恢复平静,双目之中透出坚定的神色,断然道:“世叔不必多说,我会先将众臣留在白虎殿,除非你们能当众证明此事,否则白虎禁卫绝不会叛国!”说罢不再多言,手底披风一扬,同颜菁擦身而过,身影消失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
大雪纷飞,充满整个天地,亦将禁宫化作一片洁白。象征着穆国无上权力的白虎殿厚厚地覆盖着一层积雪,仿佛松软的白毯一般。夜玄殇便躺在这禁宫中心的最高处,落雪无声无息地掩下,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息,而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一任白雪覆盖全身。
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也没有人会想到他竟在这里,这是禁宫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冰雪底处,绝对的安静,绝对的孤独,越来越厚的积雪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掩埋,隔开了与周围一切联系,心跳和血脉流动的声音变得分外清晰,口鼻之息却全然断绝,似乎回到母体胎息的先天至境中,体内充盈的真气自然流转,生生不息,循环不止。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明明身在其中,却又物化其外,似在混沌之间,却又奇异地感觉到天地间每一分细微的变化,就连每一片雪落,都能一丝不漏地反映在心境之中,清晰得仿佛亲眼所见。
一种充满生机的宁静,一切无止无限游刃有余。
蓦地响声传至,夜玄殇并没有真正听到声音,只是一种纯粹的直觉,玄而又玄,根本无法说清。直到他被从安眠中惊醒,凝聚功力仔细倾听,才发现四面八方涌来迅速整齐的脚步,因为距离尚远几乎轻不可闻,但他却立刻判断出对方的人数速度,并察觉来者至少是禁卫军这样的精锐部队。
整整五百人,分作三队兵马,通过雪中广场向白虎殿包围而来。
夜玄殇睁开眼睛,恢复呼吸之时稍运内力,身上雪融无踪,露出飘雪纷扬的天空。
三队兵马已踏过广场,趋向白虎殿前高筑的玉阶,从其精良的装备以及行动的迅捷可以判断,来者正是王宫中最具实力的白虎禁卫。
夜玄殇微微蹙眉。
虞肖踏上覆满冰雪的殿阶时,握剑的手向侧一挥,仅一个轻微的动作,白虎禁卫在下一刻已刀剑出鞘,包围大殿。
穆国所有朝臣此刻几乎全部集中在白虎殿,两名左君侯府少将察觉有异,出殿喝道:“发生什么事!禁卫军为何惊扰先王遗灵?”
虞肖踏雪前行,冷冷道:“奉太子殿下令旨,请各位大人暂且留在殿中,未经传召一律不得出入。”目光一扫,越过两人掠向大殿,“请御史大夫易大人、郎中令陆大人、廷尉佘大人、太史商大人、太尉程将军、护军都尉蒙将军、少府中尉师将军、给事中阙大人、简大人……随我移步偏殿。”
一连串文臣武将,皆是那日在燕子楼与夜玄殇喝过酒的人,殿下数百禁卫兵戈林立,透露出不同寻常的气氛。那侯府二将对视一眼,看出来者不善,双双按上兵器,“敢问统领这是什么意思?”
虞肖道:“禁卫军不过奉命行事,还请诸位大人配合。”
“虞统领最好将话说明白些,无故禁押朝中重臣,太子殿下究竟意欲何为?”
“待见过殿下,自有分晓。”虞肖不多解释,断然下令,“请诸位大人移步!”
白虎禁卫迅速散开,当前三十名执戈战士奔上玉阶,入殿押人。
“大胆!”
“先王灵前,岂容放肆!”
怒喝之中,两名少将一刀一剑,横空劈下,霎时兵戈交击,前方禁卫踉跄跌退。殿中其余武将亦拔剑而起,拦在门前。虞肖眉峰微微一竖,突然身形疾闪,剑出人至,直指当先二人。
一连串叮当激响快如雨打风铃,阶前雪光爆起,三人短兵相接,各退一步。周围禁卫随后蜂拥而上,诸将自不会束手待毙,结阵护住殿门,双方顿时动起手来。
穆国最骁勇的将领与禁军最精锐的部队,一方不乏高手,一方人多势众。诸将皆知眼前情势极为不利,一旦惊动宫中驻守的两万禁卫,单凭他们些许人等,纵然个个武功高强,亦难与之抗衡。侯府二将有此默契,当即双双展开攻势,联手逼杀虞肖,务必要在数招之内将他拿下,先擒敌首,再论后着。
虞肖的武功本来不弱,年少一辈中也算佼佼出众,但攻守之间以一敌二,数招过后便觉压力剧增。二将毕竟身列军府,登堂拜将,武功修为皆非寻常,如今全力施为,立意制敌,岂是等闲易与。但虞肖少年刚勇,亦被激起心性,身处下风,剑势忽然一变,凌厉之处竟似玉石俱焚,招招抢攻,不留后路。
四周众将为阻挡禁军入殿,早已杀作一团,敌我难分。如此局面,纵使虞肖亦未曾料到,心急之下出剑愈快,忽然眼前雪光骤盛,迎面一将剑走偏锋,罡风之中一丝疾利的冷芒,咻的一声,电闪而至,直夺咽喉。虞肖侧身踏步反手相格,不料厉啸贯耳,另外刀光夺面生寒,封死所有退路。
冷锋如电,攫杀无情!
虞肖眼底精光爆闪,在两人夹攻之下一声大喝,身法倏然疾晃,以毫厘之差避开夺命一剑,手底剑光一晃,飞化流星,却是以硬碰硬,连人带剑撞向对手悍然的刀势。
如此一招,倘若对手不肯撤刀变招,必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而那使刀的侯府将军陆朝亦是一等一的悍勇人物,狭路相逢,有进无退,无视虞肖犀利的剑锋,人随刀走,疾劈而下!
两人瞬间竟到了以命搏命的境地。
眼见劲流横飞,刀剑溅血在即,突然间,两人面前人影闪过,一人抬手,一掌轻挥。虞肖只觉有股浩瀚之力沿剑而上,沛然宏大,原本疾冲的长剑便似撞上铜墙铁壁,铮然而止,再难前进分寸。与此同时,那人左手现出一瞬寒光,飞雪中叮的一声清响,陆朝连人带刀向后退去,两人耳边同时响起一声轻叹。
“同国同根,何必相残!”
随着这清朗的话语,虞肖手腕一紧,手中兵刃竟被压制。对方身形动处,便这样抓着他穿梭战阵,刀光剑影之中宛若惊龙出云,举手投足掌拍指点,不过片刻,白虎禁卫个个跌出战圈,不是被封了穴道,僵立当场,便是被震开丈余,滚跌雪中。
混战场面顿时一清,那人举手压慑战局,忽地朗声一喝,“堂堂七尺男儿,不上战场杀敌,护我家国,却在此处自相残杀,尔等不觉汗颜!”
喝声之中蕴含强势的真气,直如惊雷入心,众人无不一震。陆朝翻身落地,噔噔噔,连退三步方才止住势子,看清来人,“三公子!”
“三公子!”
“三公子!”
诸将朝臣无不喜出望外,甚至禁卫军中亦有人脱口惊呼,退步拜下。夜玄殇扬眉,目光扫过左君侯府二将,微微一停,看向正运功挣扎的虞肖,忽然五指一松,反手搭上他肩头,“内功底子不错,不愧虞峥亲传。”
虞肖在他松手时本有十余种身法向外闪避,但偏偏被他随意一掌拍个正着,心中震惊莫名。抬眼之间,与那双深若沉夜的眸子不期相撞,竟是不由自主,在他掌力之下屈膝拜倒,霍然抬头,“三公子……”
“不过这等拼命的打法也是他教你的吗?”夜玄殇微一倾身,双眸绽开笑意,如雪中倏现的阳光,照透冰雪天地,万众人心,“那他一定忘记告诉你,只要在我面前,任何人欲杀我穆国子民,都绝不可能。”
飞雪之中,玄衣男子唇畔挂笑,话语散漫,却自凛冽生威,令得身前人人心慑,蓦然肃声,他却一笑拂袖,放手眼前,转身自往白虎殿而去。
虞肖腾地站起身来。
沉重殷红的殿门在玄衣男子的脚步中缓缓大开,现出通天长幕之下金碧辉煌的大殿。众臣自然而然让出道路,天阶步步,通向至高之处金玉庄严的王座。
夜玄殇踏殿阙,过长阶,最终停步在穆王灵前,抬头注目,拈了三炷清香,笑了一笑,“父王,儿臣似乎又迟来一步,上次一见竟成永诀。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您交代的事情我自会帮您办妥,穆国也总不让它有什么损伤,您若在天有灵,安心看着便是。”
虞肖隔着金殿白幡,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玄衣之下峻拔的身影,突然之间,兵马声从万千宫阙震地而来。
一道道宫门轰然闭合的巨响,由外而内,层层逼近,震动庙堂殿宇。急密的风雪,也似乎在重云之下凝结滞暗,被那一层层威重整齐的脚步淹没全无。上万戍卫军出现的一刻,天地仿佛失却一切光明,沉没作兵甲密布锋冷的深渊。
所有人皆尽色变,望向殿前杀气逼人的大军,而夜玄殇只是躬身上香,一派安然。
咻!
厉啸声贯耳响起!
一支雪亮的箭,离弦破风,带着狠绝的锋芒,凌厉的杀机,穿过辉煌金殿,划裂肃穆灵堂,犹如九霄之上笔直的闪电,毫不容情地射向夜玄殇后心!
三炷烟香,直指金顶殿穹。
箭啸割裂空气刺耳的声音,刹那间充斥整个空间,重帷四散,天穹瞬间似有惊电疾闪穿行,风雷逼下天地!
归离剑微微轻鸣。
剑气,破空开绽!
当!
归离剑锋芒乍耀,利镞崩折,精光迸射。
隔着无尽殿堂,重重飞雪,夜玄殇袖落身回。朱红如血的长弓之后,太子御高踞马上,目光比那箭锋更冷,比那冰雪更寒。
万军止息。
偌大的殿前广场,只闻一人马蹄之声,高耸的王宫金阙,只有一人脚步。
夜玄殇负手步出大殿,身后是举国之臣,身前是如云兵马,他站在玉阶最高之处,轻轻一笑,漫然说道:“大哥,别来无恙。”
玄色的长衣,白色的王袍,在冰天雪地间划开分明的界线,两双神似的眼睛,目光深处是倾尽江海亦永难填补的鸿沟。
太子御勒马,冷冷的声音穿过风雪,似是剑刃砺出的光,“别来无恙,三弟,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胆量。”
夜玄殇仍是笑着,只是那笑中多了几分冷讽的滋味,而令得那飞扬深眸愈显桀骜,“想必大哥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有样东西,大哥怕也想了很久,这东西我一直觉得没什么用处,且送大哥做份薄礼吧。”一挥手,一点玄光弹指射出。
玄龙玉玦,传国之玺。
太子御脸上似有微微震动的神情,但是刹那抬眸,冰冷的玉石嵌入掌心,那坚硬的纹路亦硌入心间,牵出眉目之间一丝阴沉的狠戾。从小到大便是如此,他用尽心思想得到的,这人弃之若履,即便站在最黑暗的角落,这人脸上明朗的笑意永远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多少年心中芥蒂,多少次至亲成仇,剑锋相向,早已没有挽回的余地,任何情义都不及握在手中的王权,通向至尊之位的道路上,只能有一人的脚步。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太子御握着玄龙玉玦的手慢慢抬起,数万大军在他身后,仿若一片锋冷无底的黑潮,随时都可淹没整座大殿,和那风雪之巅独立的男子。
箭上弦,机括之声震耳。风声似乎在这样沉重的杀气之下渐渐息止,乌黑冷亮的箭镞,一排排一重重连成不绝的光幕,对准阶上之人,对准白虎殿中满朝文武,甚至对准了尚未撤出殿外的五百禁卫。
太子御身后的颜菁,隔着细微的雪影,清楚地看到虞肖倏然锋利的眼神。
风雪迷离穿过苍穹,染透层层叠叠的宫墙,琉璃冰色映衬着女子长袂纤飞的身影,纷纷冉冉,最终落入一双清透无垠的眸。
子娆站在王宫高处,漫天飘雪,一袭轻衣,在大地天穹间划开一抹清绝的颜色。白虎殿前兵马肃杀的声音,不曾令她身姿有分毫移动,那一场箭在弦上的杀伐,她似见惯,神情之中只一丝浅淡的无谓。
一国更迭,一战将终,她在等待尘埃落定的一刻,亦等待另外一场帷幕的开启。
片刻之前,一道简单的命令刚刚自那柔软的红唇间轻吐,今日白虎殿前,谁若不遵穆王遗命,戍卫军便杀谁之身,今日邯璋城中,谁若发兵拥立太子御,白虎军便灭谁之师。
穆国的宿命,其实在十年之前便已注定。
若是他在,必也是这样的命令吧,犹如帝都那一夕风雨遽变,楚国那一战惊天之局。即便没有她,他亦不会失去对穆国的控制,运筹千里,算无遗策,那一人一心,一手风云,牢牢掌控着五族四国,九域天下的每一分变动,如一盘完美的棋局,没有任何一颗棋子可以跳出他的掌心,哪怕是皇非与夜玄殇这样超卓的人物,哪怕是宣王姬沧那样强悍的对手。那么她,是否也是他棋盘之上一枚过江之卒,在纵横八荒的战局深处,有进无退,有去无回?
冰雪下分明的眉目,在此一刻与千里之外帝都那人恍若重叠。她知道他不会给她答案,她会自己寻出答案,那个他欲掩藏的真相。
子娆微微阖眸,周身真气迎风流转,无数声息仿佛自四面八方汹涌而至,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虞肖质问太子御时激烈的言辞,老穆王薨逝的真相揭开时众臣的愤然,白虎禁军在大殿前拔剑向敌的杀气,外戍军临阵倒戈时太子御暴怒的神情,千云枪出飞雪的影子,归离剑不可一世的锋芒……
急密的喊杀声隐隐响起,风雪中传来血腥与杀戮的气息,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最终凝覆整个宫城,直至东宫方向一声震响,仿佛是巨木撞上黄铜宫门沉重的声音。一道烽火冲天而起,子娆倏地扬起乌墨般的眉睫,注视那在风雪下笔直腾起冲入云霄求援的烽烟。
天网恢恢,众叛亲离,太子御在亲信护卫下退守东宫,禁中五千亲卫拼死抵抗,只要能坚持到烽烟传出,驻守城外的大军拔营来援,仅凭宫中禁卫与白虎军联手,亦无法挡此千军之战。
然而夜玄殇不会给对手这样的机会。
巨大的圆木双双前冲,冲破烟火风雪不断撞上厚重的宫门,每一次撞击,都狠狠震撼整座东宫。
宫门间的广场上遍布东宫亲卫的尸体,鲜血自宫墙泼墨般流下,箭矢撕破浓烟,带着火光落向各处,仿若黑夜提前降临。
夜玄殇、夜玄涧站在白虎殿顶正东一方,一丝不漏地将东宫情况收入眼底。一队队精兵在巨盾掩护下流水般向前推进,随着白虎禁卫和外戍军配合无间的战术,下方战况渐趋一面倾倒的形势。两重宫门被破之后,唯余通往承澜殿烽火台的最后一重防线,禁卫军在颜菁、虞肖指挥下再次发起强攻。
虞肖终是在最后关头投向己方,颜菁之前所做的努力没有白费。在夜玄涧亲述事实与兰音指证之下,白虎禁卫集体倒戈,但若非太子御暴戾绝情的举动,亦不会这么快便落得全军叛离。
“来了!”随着一声轻喝,彦翎从宫外掠至,飞一般瞬间近前,“城外守军攻城,现在被白虎军挡在御天门外,他们只认兵符不认其他,大大不妙!”
一阵阵喊杀声已自宫外传至,夜玄殇眉峰隐约一挑,目光却未离开东宫半分,承澜殿中烽烟重重,不断挣扎冲向天空。就在彦翎话音落时,轰然一声巨响,最后一道宫门被禁军冲破。
上万禁卫军精兵铁潮一般冲入门道,踏着如河血流一路杀向承澜殿方向。广场之上遍布东宫侍卫的尸体,宫门外厮杀声亦越来越近,夜玄殇似乎听而不闻,微微挑唇,“二哥可要跟我打赌,看太子御是死守东宫,还是先求自己逃命。”
夜玄涧轻声叹息,碧袍一扬,千云枪现出手中,“东宫侍卫只要肯降,不妨免死。”
“箭来。”
身后战士趋前跪下,夜玄殇伸手接过一张缠龙金弓,雪光一般的箭矢自弓弦之上徐徐拉紧,金色锋芒随着他真气贯入,遥遥锁定了东宫大殿。
便在此时,一个黑色人影倏地自承澜殿蹿出,落上大殿边缘。太子御果然令亲卫缠住敌军,独自逃生,以期能冲出宫门与援军会合。指挥进攻的颜菁和虞肖双双跃起,衔尾追截,禁卫军一排箭矢射出,太子御半空一折,腾翻而出,越过殿顶向东宫后墙扑去。
一道金光,突然呼啸而至。
劲箭破空,正在太子御冲上宫墙的一刻。太子御厉叱一声,挥剑闪电疾劈,命中夜玄殇凛冽强横的一箭。
劲箭当空激飞,太子御却也浑身剧震,去势受挫,翻落墙头。
嗖!
夜玄殇引弓搭弦,手底箭光再起,冷冽的金芒与箭气带着锋利轻啸直奔太子御咽喉,绝杀无情。太子御后背触地,情急之下一个急翻向侧滚出,利箭擦身而过,迸出刺目精光。
颜菁、虞肖两人双剑激射面前,千云枪亦在此刻从天而降,化作风雪云龙飙向下方。
太子御亦是了得,在三人围攻之中一掌击地,借反击之力凌空腾起,长剑幻出重重剑影,全力攻向当头扑至的夜玄涧。
劲气交击仿似闷雷响起。
一击之下,夜玄涧旋身飞出,千云枪却奇迹般横空回扫,倏地虞肖贴近战圈,手中剑光爆散如雨,封死太子御退路。
太子御怒喝一声,被迫与千云枪当面硬拼。
嘭!
夜玄涧潇洒后退,太子御却低声闷哼撞入虞肖剑雨之中。真气爆竹般四下激射,太子御破出战圈闪电般退向宫墙,拔身而起,只要被他冲出东宫,便有机会沿西苑逃出宫外。颜菁身形一晃截住去路,哈哈笑道:“太子殿下何必着急!”
一拳击出,劲气轰向太子御剑锋。太子御蓦然冷哼,倏地撞向虞肖,同时反掌一招虚按颜菁拳头。
“来得好!”虞肖一声长笑,剑光忽如惊电,随身疾走,悍不畏死地迎向太子御。太子御虽是拼命,却不愿与他同归于尽,无奈之下向横闪去,千云枪便在此时倏然洞出,以迅雷不及之势夺向他的胸口。
枪出千云,风雪尽灭。天地间似乎只余这一点白光,充斥苍穹长空。
太子御口喷鲜血,冲破飞雪疾退出去。
禁宫之巅,夜玄殇冷然看着太子御撞上枪锋,深邃的眉目间仿似被那精光照亮,金弓之上弦声骤紧。
箭光金芒当空再现,在太子御撞上宫墙的一刻透胸而入,贯背而出,带出一蓬触目惊心的血雨,洒向漫天冷雪、王宫金殿,最终连同那躯体砰的一声,重重落地。
玄衣微闪,夜玄殇现身禁卫军之中,承澜殿已被攻破,所有东宫禁卫非死即降。
“三弟。”夜玄涧落向夜玄殇身旁,看向面如死灰的太子御。夜玄殇最后一箭灌注全身功力,足以破掉太子御护身真气,震碎他五脏六腑、全身经脉,若非他功力深厚,早已当场气绝。
伏尸丛丛的广场之上,虞肖霍然举剑,包围金殿的白虎禁卫齐声一喝,“我王万岁!”跟着便是拥立在夜玄殇身后的戍卫军,镇守外门的左君侯府亲兵,万人齐声呼应,声音直冲云霄。
夜玄殇举步走向这曾无数次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兄长,“大哥还有什么话说?”
太子御勉力抬头,喘息道:“你……赢不了我,就算死……我亦是穆国之主……”
夜玄殇微微垂眸,看着他手中依然紧握的传国秘玺,突然淡淡笑了一笑,点头道:“好,兄弟一场,我成全你。”转身举步,不再多看太子御一眼,“九泉之下,请大哥,代问父王安好。”
太子御全身一震,嘴边鲜血狂涌,死死盯住他决然而去的身影,再也没有移开目光。夜玄涧长叹一声,伸手抚过他双眼,低声吩咐,“好生收敛遗体,择日发丧。”
虞肖等人遵命处置,彦翎闪到夜玄殇身旁,小心问道:“现在怎么办?外城守军已经开始攻城了。”
宫外此时冲起道道火光,显示城外守军正与白虎军发生激战,宫门之处同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
夜玄殇大步前行,登上烽火台对随后赶至的夜玄涧道:“请二哥代我持兵符前去,外城守军必将从命,便由二哥暂时接掌,违令者任凭发落。”
夜玄涧早已下令搜索东宫兵符,不过片刻便已得获。彦翎奇怪道:“这种事也可代劳,你不接掌三军,又去干什么?”
夜玄殇道:“谋害父王的真正凶手尚未就缚,我们分头行事。”
就在太子御命丧箭下时,一道人影趁着混乱闪出承澜殿。
禁卫军注意力全部被太子御吸引,其人悄然越出东宫,穿过御苑,直趋西宸宫而去。
风动,玄衣幽舞,就连禁卫军攻破东宫亦未曾一顾的子娆突然在此时飞身而动,穿过漫天雪光,向那迅捷的黑影凭空掠去。
夜幕落向深远的广场,微光倏地亮起。
一道光丝,似是自冰雪之中破茧而出,如花般绽作千丝万影,刹那盛开,四面八方射向飞掠近前的身影。那人身法甚是诡异,眼见便要撞入光心,竟在疾驰中说退便退,利箭一般向后飞去。
一声清冷淡笑当风飘至。
冰影随形而舞,一道云袖,一指晶莹,咻地破风裂雪,向他双目笔直插落。
那人眸心异芒爆现,鬼魅一般抽身急旋,指尖数点金光悄无声息地射出,含了风雪之劲,阻向身后那片拂面而至的云光。
金光撞入幽云,倏然爆散。
两道人影却立刻如柳烟飞絮般纠缠在一起,身法皆是诡奇莫名,出招更是莫可寻思,带着闪烁的莹光,冲流的真气一个比一个更快,不断被劲风卷起的细碎雪粉最后化作层层急雾,两人几乎在雪夜中消失了身形。
真气飞啸之声,金光再次闪现。
“邪针应不负,拿出你真正的本事来!”
子娆冷叱一声,连绵淬毒的细针被尽数扫飞,袖底风卷云舒,一股阴柔真气扶旋而起,烟雪伴了金芒飘散四逸,如同虚空里一重重莲华争放,带着噬魂的冷,夺魄的艳,涌向万丈红尘沧海八荒。
风雷自云层上方穿流隐现,重雪天地,被电光照亮无垠。
应不负面色微变,忽然凝身倏立,飞雪在他袖袍之间蓦然而止,而他玉雕似的双手透出邪异刺目的光。
“破!”
子娆掌心莲光大放,清影掌风携了寒雪冰色,晶莹璀璨反射着满地碎玉乱琼卷起天幕夜色,迎面夺向对手异芒骤现的眉心。
应不负疾退,鼓起的双袖中似有金光充斥,流水般冲向四方,刹那间令周围化成绝对的黑暗。下一刻,那冥潮般诡异的颜色卷作无形波浪,他便像浮在一片金海中向后飘去。
然而子娆的指风如惊鸿烈电,随着哧的一丝轻响,那道清芒裂开沧海裂开天穹疾风般划过。应不负在金浪中急速翻腾,雪夜忽然盛亮,子娆飞舞的衣袂飘落于漫天浮光,晶莹的指尖挂了一抹如血的颜色。
“摘下你的面具,现出你的真容,否则我便自你的尸体上揭开真相。”
她在飞雪中微微回头,应不负周身金潮散尽,面上此时才现出几道如刃的裂痕,划破了遮挡真容的人皮面具,透出底下渐渐渗出的血色,诡谲而狰狞。
在子娆冷然逼视之下,他不过邪邪笑了一笑,接着出其不意地动身飘出,就像没入雪中的一丝轻羽,快得让人看不清痕迹。
但子娆没有追击,应不负飘出数步突然闪电般弹了回来。对面殿前潇潇洒洒靠着个人,那人抱剑在手,锋芒不出,然那剑气,强大至无隙可寻的剑气生生将窜出的人逼回来路。应不负换了数种姿势连续闪躲,似要突破某种看不见的樊网向外冲去。那人挑了挑眉,终于向前走了一步,那一步,寒锋出鞘,应不负立刻像被钉在了原地,仿佛那隔着丈许的长剑已经指上了他的咽喉。
“是要我动手,还是自己现身,给你一个选择。”
夜玄殇含笑前行,漫天落雪自他身后倾向深渊般的黑暗,唯有那桀骜的眉目,在剑光中分明。
子娆亦徐徐移步,向前走来。
应不负此时倒全无再躲的打算,目光扫过二人,便是那么一笑,声音也透出几分难言的邪魅之气,“看来这皮相也用到头了,那不如作罢,送它去吧。”
广袖一挥,雪影里生出妖异的光,那张看去苍白的脸,便在指掌间流淌下来,星辰坠落一般,露出一张美异近妖的容颜,就连眼神也似生辉,像能将人生生摄了进去,化作夜梦春水,雾里秋波。
夜玄殇眸光微微一锐,子娆唇畔徐徐吐出锋利的二字:“岄息。”
碧玺灵石七彩的幽光随着飞雪若息若舞,岄息袖底的金光也影影绰绰地不断漂浮,像是流淌在暗夜深处不止的波潮。
“无怪重华宫不见金凤石的踪影,原来是落在你的手里。穆王身上的剧毒是否也是你下的手?”
子娆一字一句踏雪而行,周身七彩的光晕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似是雪域之巅迷幻的月色,又似是琉璃境里浮漫的水波,渐渐吞噬着回旋在岄息身畔的丝丝金芒。岄息袖袍无风自拂,纵以他传承于巫族离境天灵力的功法,面对九转玲珑石中仅次于黑曜石的碧玺灵石,亦被压制得无隙可寻。更何况子娆所修莲华四术,乃是子昊为她自九幽玄通潜心提炼,源于巫典的最高功法,对一切巫族异术皆生克制,真正动手他便十分吃亏,否则方才也不会被子娆逼出真容。
岄息暗运周身功力对抗着子娆所施的压力,目光在她和夜玄殇之间闪烁扫视,不减妖冶之色,“老穆王六年之前便已病入膏肓,若非我心存慈念,他岂会这么痛快归西,三公子又何来机会夺位称王?比起死在自己儿子手中,这结果总要好上不少。”
夜玄殇眸心深处精芒如潮,岄息毒杀老穆王导致了太子御和他最终的决裂,亦颠覆了穆国整个的政局。太子御并非愚蠢至此,甘愿弑父篡位放弃手中最重的筹码,他从头到尾不过是别人局中一枚棋子,直到最后亦懵然不知。
子娆心中那根锋利的刺,他身上蠢蠢欲动的血蛊,背后那只推波助澜的手,正等待着棋局完美的收官。
大殿之中突然透出灯光。
一缕缕金色的光芒自雕窗射出,将那华殿玉阶照得分明,仿若黑夜之上升起一轮金日,而那飞雪如云缭绕飘向天际,蔓延无声。
子娆眸光倏然轻扬,仿佛透过那金光四射的大殿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什么,忽然间她拂袖而起,越过了通天玉阶飘向光影璀璨的大殿。
殿门无声自开。
西宸宫中心的金座之上,艳眸如刃的女子端然而坐,一身华贵的紫衣铺展于灯辉流光仿若盛开一地琉璃琼花,修艳十指交叠置于九重纱衣之上,雍容尊贵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