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华殿,入夜后的宫城灯辉连绵,满庭金光将黑夜衬托得分外深沉,亦将整座寝殿雄伟的轮廓勾勒分明。
殿前雪地里一排跪着数人,最前面的正是今日刚刚在冬祭军典上被皇非一剑重伤的赤焰军大将初离肖,身后几名金袍将领人人面带异色,肩头挂雪,显然已经跪了有些时候。
灯火重重不熄,透过晶丝错落的珠帘,可以看到大殿内铺满了柔软奢华的白色兽皮,帷幔浮金香气如幻。御榻之上,宣王慵然斜卧,一袭朱衣红袍映着雪色华光,仿佛冰雪云境散开灼人的红焰。
如光使跪在殿前详细禀报着现在支崤城中各方动向,感觉到御座之上似有似无的目光,一直不敢抬头,直到最后,方才试探着道:“殿下,皇非今天一举杀了军中八名大将,似乎也太过分了些,现在军中议论纷纷,若这些将领的嫡系部属心存怨怼,难免动摇军心……”
“嫡系?”
刚刚接过花月使手中美酒的宣王眸光略略一挑,那锋冷的色泽令得如光使心头一凛,惊觉不慎说错了话,顿时低头不敢再言。
宣国的军制与楚军、王师皆尽不同,除赤焰军核心十万骑兵之外,其余皆属雇佣性质的部队。举国二十七城共有十九部重兵,二十万兵马与王室以契约为凭,各部自有统帅,战时听从宣王调遣,亦由王室提供部分军需,以及丰厚的战利品。
财物与女人,永远是战争最直接的获益,亦是宣王控制外十九部重兵最有效的手段,所以宣军每下一城,必任军队烧杀劫掠,甚至毁地屠城,从不约束。但对于宣王来说,这批雇佣士兵只是战场上锋利的武器,如同每一辆战车、每一匹战马的意义,而真正能够捍卫王权、坐镇王都的,却是直接听命宣王,亦只效忠宣王的赤焰军。
赤焰军中,绝不允许有一兵、一卒、一士、一将脱离宣王掌控,哪怕是各营上将,亦没有单独调兵的权力,哪怕是最低一级的战士,亦只听从一人之令,只可为一人战,只能为一人亡。
如光使一时错言,背后微微冒出冷汗,若按宣王平日性情,虽不至于因此要了他的性命,但恐怕活罪难逃。却不料只听得一声发问,座上流金广袖微微一扬,花月使手托玉盘小心翼翼退至一旁。
姬沧没有因如光使的失言而发作,只是在灯光下漫然抬手,看了一眼掌心那道殷红如刃的血痕。锐利如昔的剑法,毫不留情的杀气,那一招日落千山,血鸾剑下他也不是第一次得见,自从十年前少冲山上一战相识,每一次面对这绝世之剑都会令人生出鲜血杀戮的快感。曾以一人之力振一方,以一人之力慑天下,现在的皇非仍旧如此骄傲,征服这样一个人,比逐鹿九域更加危险,却也更加精彩刺激。
“你怎么看?”
这一句话,却是问向殿下三人中唯一还站着的瑄离。瑄离抬眸,迎上北域君主莫测的目光,依稀笑了一笑,“皇非在神殿前的确锋芒太盛,不过,少原君便是少原君,不是外面跪着的那一群手下败将,若他现在已经俯首称臣,殿下不会觉得无聊吗?”
“哈哈!”姬沧闻言突然放声大笑,“如果这么轻易便能让皇非低头,我岂会与他交战十年,费尽心机?根本用不着我动手,他早便死在赫连羿人手中。”
“所以说殿下并不需要一个逆来顺受的俘虏,殿下需要的,是同昔日一样战无不胜的少原君。”瑄离微微欠身,笑容优雅恍若流水轻波,“今日点将台上无人是皇非的对手,按道理,他已经是十九部三十万兵马的统帅。如今大军发兵在即,殿下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近旁如光、花月二使听得面面相觑,一时间连出言劝阻都忘记。姬沧眼中却有光芒一闪而过,似笑非笑,“说下去。”
瑄离扬眉,流露些许不屑,“皇非现在根本不是殿下的对手,但他最恨的却是东帝,在攻下帝都之前他绝不会对宣国不利,相反他的加入却会使我们胜算大增。就算皇非领兵出战,一切也都在殿下掌控之中,外面跪着的几位将军反对殿下的决定,未免有些多虑了。”
“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他们是否嫌赤焰军脸面丢得不够?”
姬沧淡哼一声,随手将酒盏向侧掷开。瑄离淡淡道:“烈风骑将领若落在殿下手中,结果也不会比这好上许多,他们与少原君似乎不能相提并论。”
姬沧看了他一眼,起身向殿外走去。在他出现的一刻,两旁甲胄鲜明的铁卫同时后退,近百盏金光灿烂的明灯照亮长阶,仿佛白昼突然降临,令得那徐步而出的华贵身影清晰逼人。殿前将领纷纷抬头,从东宫神殿回来,赤焰军剩余的所有将领一同入宫请命,要求宣王立刻处决皇非,平息众怒,但直到此时才算真正见到宣王一面。
“殿下!皇非今天杀我军中大将,分明是故意为之!殿下对他已经十分容让,若不及时处置此事,必定后患无穷!”重伤未愈的初离肖第一个开口,雪地里他的脸色苍白如同死人,身子也已摇摇欲坠,然而态度却是异常坚决。
深夜残雪,随着宣王的脚步微微飘扬。
“你们想杀他?”一声妖魅的问话隔着黑暗传来,看似随意,却如血鸾剑的锋芒一样令人感觉窒息。众将沉默片刻,隐字营上将白信抬头道:“皇非此人留不得,无论如何,赤焰军将士绝不可能听他号令。”
姬沧倏地一笑,细长的眸子掠过灯影流光微微眯起,“既然如此,本王的规矩你们清楚。你们若凭自己本事除掉皇非,本王绝不会说一个不字,但若谁败在皇非手里,便莫让本王再见到他。”
“殿下……”众将一愣,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对这样的结果似乎有些意外。姬沧却已向前走去,路过他们身旁时略一停步,在耀目的灯辉之中垂眸下视,“你们应该早就知道,我赤焰军中只认强者,强者从来只服从一种人,那便是更强的人。”
轻慢的话语不经意带出狂肆,所有人都被那种迫面而来的气势所慑,一时鸦雀无声。就在这时,似是回应宣王方才所言一般,一道琴音突然划破深夜,凭空响起。
七弦音,如流水,乍然起时,如过虚空。弹琴之人似乎只是信手挑弦,却好像忽然之间,整个琉璃花台,甚至整个支崤王都都能听到这样的琴音。跪在殿前的众将皆是一惊,每个人心头都生出莫名异样的感觉,仿佛热血流过剑柄,风沙漫过铁蹄,万里征尘铁血山河扑面而来。
跟随在姬沧身后的瑄离蓦然抬头,一音入耳,无数往事染血的尘梦,永难泯灭的杀戮与灭亡,有多少恩仇,有多少爱恨,有多少兴亡与生死、至情与无情,于此五音之中直触人心。
而那琴声便在此时一转,于无可高处,清音乍破,几乎不可思议地扶摇直上,仿若奇峰突起,长泉奔流,原本透彻冷冽的音韵,竟在顷刻之间化作千军纵横、战鼓连天的激越与凛冽,凭云凌风破九霄。
久经沙场的众将为这琴音之中的杀伐所激,无不微微色变。宣王姬沧长眉一扬,犀利的目光仿佛穿越千里横野、万重山城,直指那惊云山畔,王域之巅。片刻之后,他忽然转身,向着琴声传来的琉璃花台大步而去。
目送宣王消失在雪夜之中,瑄离墨玉般的瞳仁无声收缩,回头看了看赤焰军一众将领,突然轻轻一笑,说道:“诸位将军连一个武功半废的人都奈何不得,也不知平日的威风都哪里去了。既然殿下已然默许,那瑄离在此,便预祝诸位心想事成。”
琉璃花台,玉生辉,水盈雾,美人如霞。
自宣王继位第二年后,宣国王宫之中便极少有女子出现,除了几名品级较高的内官之外,一概侍从宫人皆是俊俏美貌的少年,就连后宫亦不例外,这琉璃花台,更已是多年未有女子踏入。
然而现在,行走在金丝软毯上的数名彩衣美姬风情万种,捧金盅,托玉盘,百花鲜果皆不如她们妙目红唇动人,华缎织锦亦不及她们婀娜柔软的腰肢,就连那如玉的美酒,也似抵不过这凝雪肌肤,兰若香气,灯火下美艳的身影鱼贯前行,几令人以为错入了瑶池仙宫。
纤手挑起晶帘,珠光覆落红颜。
“公子!”
当先一排美姬面向帘后俯身行礼,每个人手中都以金盘捧着一套织造精美的华服,等待着那俊美的男子亲手挑选,琉璃池水七彩潋滟,升腾起芬芳醉人的暖雾。
皇非自瑶琴之后抬眸,扫过帘外娇娆美色,突然间,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微微一停。
那女子像所有美姬一样深深低着头,跳动的灯火在夜光下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段,垂首的姿态柔顺而曼妙。在皇非看来之时她轻轻抬眼,与那目光不期一触,龙涎香的气息琴声一般飘落。皇非拂袖起身,看向她面前那件泛着银光的轻丝长袍,道:“你们都退下。你,进来伺候本君沐浴更衣。”
其他美姬放下手中的美酒鲜果,保持着恭敬的姿势依次退了出去,重帘层落,隔开了明亮的灯色,其后一切都变得朦胧迷离。那女子捧着衣物跪在琉璃池畔,替无声注视着她的男子解开衣袍。当衣衫滑落露出男子强健的胸怀,触到那一道猩红刺目的剑伤时,她的手指微微地颤抖,仿佛被那伤口的温度蓦然灼痛。
“玉儿。”
一只手覆上她的指尖,低抑的声音中却有着往日熟悉的沉稳,以及那种令人心安的力量。那女子缓缓抬起头,美目之中似有泪水的微光,“君上,玉儿终于找到你了,太好了,你没事……”
皇非向外扫了一眼,伸手将她带入池水暖雾深处,低声道:“你这样进来太冒险了,宣国有人认得你。”
外面远远伺候着的宫人只看见若隐若现的帘影水雾,两人的身影突然重叠模糊,于是纷纷低下目光。池水幽谧如同幻境,召玉紧紧靠在皇非身边,这一刻他胸怀的温暖令人贪恋,哪怕刀山火海亦是值得,然而她并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在他耳边迅速说道:“只要不遇上姬沧,他们不容易认出我。姬沧对外宣称君上阵亡的消息,但大家都不相信,所以我才设法前来打探,和我一起潜入宫中的还有神翼营的七名死士。”
皇非手掌触到她腰间暗藏的刀刃,眉心一蹙,“立刻命令他们撤走,刺杀姬沧绝不可能成功,只会适得其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召玉点头道:“玉儿明白,只要君上平安,玉儿知道该怎么做。方将军和我一样逃过一劫,我们还有近四万兵力保存下来,如今隐藏在月狼山雪谷之中。”
皇非眼中掠过冰玉样的精芒,随即吩咐道:“五日后宣国发兵王域,支崤城的防守兵力会大幅减弱,让我们的人分批潜入城中,届时自然有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召玉道:“君上是否要和姬沧一起出征?我们可以派人混入宣军,暗中协助君上。”
皇非道:“我会另行安排此事,你马上替我去查含夕的下落。”
“含夕公主被带去了帝都。”召玉道,“我们接到消息,她现在的身份已经是东帝左夫人。”
“那便找到她……”皇非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宣王驾到的通报。
内侍尖长的嗓音刺破幽香水雾,一人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几乎与这传报同时入了琉璃花台,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召玉不由浑身一僵,此时再要离开已绝不可能,姬沧对曾经少原君府的人了如指掌,绝对不会忘记她的样子。皇非蓦地回头,忽然反手一掌向旁边金案扫去。
“滚出去!”
姬沧刚刚步入琉璃花台,只听珠帘之后传来杯盏落地的声音,一名美姬手捧酒樽匆匆退出帘外,低头跪在阶下,衣发散乱看不清模样,但显然容色不俗。
琉璃花台这些美姬皆是数日之前他下令国中贵族进献,特地召入宫中的侍女,无一不是历经调教,见惯风流阵仗的美人,此时全部柔顺地跪在脚下,不敢稍有动静,唯有幽风入殿吹起轻薄的纱衣,像是一片旖旎起伏的花海。
“还不退下,待在这干什么!”帘后之人语气冷冷,似是余怒未消。召玉感觉到姬沧近在咫尺的目光,头也不敢稍抬,低声应是,向外退去。
“慢着。”阶上突然传来威严的声音,不过简单的两字,却像穿透人心的一柄利刃。召玉只觉后背发冷,唯有俯首在地。
“你是哪里来的侍女?”姬沧在帘前微微侧首,居高临下地审视过去。召玉刻意将头垂得更低,轻声答道:“回殿下,奴婢是安夷将军呈献入宫的。”
姬沧冷冷看着她,仿佛这美丽的尤物跟大殿上摆设的石像也没有什么不同,都不过是陈列在旁的死器,那种冰冷妖异的语气,亦令人感觉不寒而栗,“你的口音不是宣国人,安夷只是赫字营中领军,还没有资格被称为将军,莫非没有人教过你?”
召玉呼吸微窒,接着再次叩头道:“奴婢……奴婢原是后风国的战奴,是刚刚被买来进献给殿下的。”
“后风国?”
“是……殿下。”
安夷今日比武时已死在皇非的剑下,姬沧不知是否相信她的话,只是将目光从她雪白的脖颈、优美的后背,一直移到交叠如玉的指尖,长眸微眯,“跪姿这么优雅的战奴,倒是少见。”
召玉回答道:“先父原是九原城城守,自幼曾经教导我们一些规矩。”
“哦?我记得九原城城守韩胄曾以三千兵力挡了我赤焰军七日,是个人物。”
召玉此时抬起头来,柔声道:“殿下似乎记错了,先父名讳上刑下舷,曾为后风国五城督卫,韩胄乃是他手下一名副将,九原城破之时,追随先父阵亡。”
召玉身为后风国公主,对后风国的情况自然熟悉。她的大自在四时法虽不及白姝儿那般出神入化,可以随心所欲易形换容,但短时间改变容貌,却也能暂时瞒过他人。只是她毕竟功力未足,不敢轻易使用这一极耗内力的功法,所以不到迫不得已仍是以真面目示人。姬沧深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终于没有继续发问,只是淡淡哼了一声,扬手拂帘而入。
“你素来怜香惜玉,今日倒真稀奇,竟对一名女子动怒。”
琉璃池畔,帘光闪烁,皇非衣襟略散,靠在白玉锦榻之上,目视那片金光流艳的红衣飘入水雾,殿下美姬无声退出。“怜香惜玉,也要看是什么香,什么玉。宣王宫中的女人连宽衣解带都不懂,这九域霸业千古江山,不怕后继无人吗?”
姬沧妖冶的长眸敛了琉璃金光琥珀色,微微一睨,勾魂的色泽,“战奴便是战奴,和他们的男人一样没用。我若高兴,宣国任何一人都会将他们的妻女无条件奉上,女人的用处也无非如此。”
皇非手中金杯璀璨,倒映浮光掠影,几分酒意更衬得那俊面如玉风流,“若这世上女人都这么扫兴,世上男人又都如你这般不解风情,那可当真无聊得紧。”
“不扫兴的女人,换作你那位公主夫人又如何?”
姬沧乌墨般的长发拂过幽谧湿润的空气,落上玉榻白衣,不动声色锁定那双寒星般的眸。近旁男子身上若隐若现的酒气,水香轻雾里有种惑人的感觉,但无论饮过多么烈的酒,那双熟悉的眼睛依旧清明,至少这么多年无数次血战之后畅怀对饮,他都不曾见他失态。少原君的清醒与冷静,无论何时都会令对手记忆犹新。
姬沧自帘外那片娇娆多姿的背影处收回目光时,几名血卫已经悄无声息地追随而去,而他抬手斟酒,浅尝其中滋味,以颇具兴味的口气道:“近几日据斥候回报,王族九公主如今正在穆国,与那位三公子可谓情深义重,看来很快便可喜结连理了。”
皇非睨了他一眼,淡淡道:“那个女人既已冠上少原君夫人之名,便永远是我皇非的人,否则,便要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哦?”姬沧突然眸光一细,俯身相问:“那么你今日杀了我赤焰军八名大将,又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皇非注视他逼向面前,邪魅夺人的双眸,过了片刻,唇角略略挑起,含笑说道:“九域的代价,宣王以为如何?”
榻上男子衣怀半敞,微抿的唇锋如一丝桃花般的细刃,沐浴过后浅淡的水汽在他光彩的眉目间留下朦胧的影色,那笑意便染了些许慵懒的味道。此刻华灯影下风流浅笑的贵公子与今日点将台上杀气夺魂的少原君几乎判若两人,令人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他刚刚手刃数人,几乎断送了赤焰军一半战将。
姬沧听到他的回答,目光轻微一闪。皇非却将手中金杯掷开,抬手掠过他衣袍,一道殷红的光芒随着他的动作徐徐流淌,血鸾剑锐利的锋刃轻魅闪耀,在两人之间泛开一道赤色的微光。
“这柄剑,可以还我了吗?”
他的微笑如刃,浸入那片暗不见底的眸心,仿佛搅动了深渊之下重重激旋的暗流。姬沧眼中魅光变幻,灯火深处眉目骄傲的男子仿佛和昔年少冲山上衣发飞扬的少年蓦然重叠,白衣如霜剑如血,纵横北域千军所向,那是第一次有人挡下他手中烈日般的光芒。
长风飞雪中张扬的笑容,化作十年铁血战火,燃尽九域半壁江山。逐日与血鸾两柄绝世利器曾经饱饮彼此的鲜血,威震天下诸国,那夺日之光,嗜血之色,分别代表着大楚无匹的战神,北域绝世的霸主。然而鲜有人知道,最初的时候,血鸾剑原本是少原君的佩剑,而逐日剑却来自北域君主宣王之手。
昔年三国大战,他率赤焰军千里逐敌,第一次与烈风骑联手惨败穆国大军。冰山雪水融化成奔腾的玉奴河水,高崖尽处对月畅饮,醉后拔剑,淋漓一战。那人笑语风华,胜似星月之光,绝峰明月之下,寒江惊涛之上,衣飞如火,映那剑华如练。
一月后两军对阵赤峰山,攻城之战胜负难分。千军之前,那人单骑出阵,执剑邀战,暮雪山巅,一招血鸾逐日,赌赢他三座边城。那震慑江湖的一战整整打了五日,临去前他丢来佩剑,换剑为信,是为朋友之交。
姬沧妖魅的容颜倒映在皇非阒黑的眸心,仿佛幽夜里曼殊花开染透赤峰山上连绵雪岭,千年不灭如血的艳色。他轻轻地笑,放低声音说道:“你若要其他便罢,但这柄剑,却要看我所面对的是敌人,还是朋友。”
“你我一直是朋友,但也从来不仅仅是朋友。”皇非掌下锋利的剑刃离姬沧脖颈只有一寸之遥,他以指尖徐徐划过剑身,剑气催破两人的肌肤,一缕鲜血自剑锋蜿蜒而下,滴落在雪衣银光之中,慢慢泅散开来,“待有一日血鸾剑重归宣王,便是你我,最终的胜负。”
召玉穿过漫长的甬道向不远处宫门方向走去,高悬的风灯在巨大的青石板上投下隐约不定的光影,使得两侧高耸的宫墙显得更加黑暗压抑。一离开琉璃花台,整座王宫声色沉寂,唯有重重嵯峨的宫殿在月光下森然矗立,不时闪过巡逻卫队手中的火光。
宣国王宫如同支崤城一样,所有建筑按照特定的方位修造,设有各种机关阵法,处处曲折迷离,一个不慎便容易身陷其中,惊动暗影一般散布各处的守卫。召玉以暗号通知和她一起潜入宫中的神翼营死士秘密撤离后,急于赶回雪谷与方飞白等人会合,告知皇非的消息,但不知为何,行走在这隐秘的宫道之间,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如影随形,仿佛在暗影憧憧的背后正有一双眼睛无声地盯着自己,进入甬道后这样的感觉便越发强烈,几乎如芒在背。
她不由加快脚步向前走去,蓦地身影一闪进入一道侧门,穿入花树重影之中。那种异样的感觉短暂消失了一会,但不过片刻便又出现。召玉用了几种不同的方法隐藏行迹,可是被人追踪的感觉始终若隐若现,她心中暗觉不妙,知道这样冒险出宫绝非明智,于是迅速闪入占地广阔的花苑,想要通过三重御湖回到宫中。追踪之人暂时被甩开,召玉绕过一座嶙峋的山岩准备进入苑中花林,却突然之间停住了脚步。
林畔花影之中,一个身披紫裘的黄衫男子转回头来,看到召玉的时候微微一愣。
月色自他身后照落带来微雪的莹光,那人周身似乎有股冷淡的气质,但眉目却又生得俊美非常,仿若一块水底深处的美玉,予人晶莹澄澈的感觉。召玉与他四目相对,一时不知该进该退,身后被追踪的感觉重新逼近,这一次是疾速的破风声,直向她所在之处而来。
那人的目光在召玉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向着不远的黑暗之处轻微一瞥,显然也发现正有人接近这边,突然开口道:“进去。”说话时他抬手抚上一株古树。召玉身旁的岩石上便悄无声息地出现一道暗门,若不是感觉到脚下几不可察的机关震动之声,她几乎以为他会施展某种法术,但此刻什么也来不及细想,依他所言躲入其中。
暗门消失的一刻,几名血卫的身影凭空出现,身上暗红色的披风在黑夜之中分外阴森,仿佛是杀气与冷血浸染而成。这群北域最为可怕的密探与杀手,人人以鲜血为誓效忠宣王,几乎控制着整个支崤城的一举一动,令所有朝臣谈之色变,但见到黄衣男子时,他们的态度却显得颇为恭敬。
黄衣男子在宣国似乎地位颇高,向为首的血卫询问了几句后,淡声说道:“若人往这方向来,我必会遇上,但是刚刚却不曾见,既然是殿下的意思,可需要我调宫中禁卫相助?”
那血卫道:“殿下只是密语传音命我们暗中追踪,看那侍女往何处去,还是不要惊动他人。”
黄衣男子笑了笑道:“不过一个女子,有血卫出动自也不会追丢,快些去吧,莫要误了事情。”
召玉隔着石壁听到血卫离去的声音,跟着连那男子也一并远去,随着他脚步声的消失,外面全然安静下来。过了片刻,忽然又有人返回此处,前后巡视两周后,低声说道:“人的确是从这里不见的,但奇怪的是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你们分头搜查御苑,半个时辰后在此处会面。”
召玉听出后面一人的声音正是刚才和黄衣男子说话的血卫,心头暗暗一凛,这时身后突然有人淡淡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召玉猛地回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暗门,那黄衣男子凭门而立,指尖一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发出若有若无的微光,照得他眉目如画,而眸色沉沉。
召玉惊诧地打量着他,直到他再次询问她的名字,才蓦然回神,“你是……后风国的人?”她看着他手中莹莹的珠光,试探问道。
黄衣男子没有回答,却在黑暗之中审视于她,“你认得这珠子。”
“东海鲛珠原为后风国王室所有,乃是当世奇珍,后风国亡国后便下落不明,为何会在你的手中?”召玉揣摩其人来历,黑夜中他的面目不甚清晰,行动亦似神秘。
“跟我来。”他没有继续这话题,只是转身向暗道深处走去。召玉迟疑片刻,随后跟上,身后那道暗门无声无息地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召玉跟随着那朦胧的珠光,一路上他似乎只是闲步而行,却每次在遇到石壁时面前都会及时出现道路,而在他们通过之后复又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她不由暗自惊奇,但是数次询问他都不曾作答,最多只是侧首看她,偶尔轻微一笑。
就这样曲曲折折行走了很久,地底错综复杂的道路令人迷失方向,召玉凭感觉判断他们应该早已离开王宫范围,这时候一道暗门缓缓打开,两人突然进入一个广阔的空间。黄衣男子手中的鲛珠在火把的光线下黯淡下来,四周全部都是沉重的玄色石壁,构筑成望不到尽头的庞大空间,两侧燃烧着由三首异兽驮起的长明铜灯,照亮石壁上雕刻着的日月星辰、奇鸟异兽,显得四处阴森暗沉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庄严与肃穆。
黄衣男子的脚步声在幽暗的火光之间轻不可闻,似乎是感觉到召玉心中的惊讶,他终于停了一停,回头说道:“这里是历代宣王停灵的地宫,宣国先后二十五代君主全部安葬于此。”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召玉不由暗觉森然,穿过黑暗可见前面竖立着一个个巨大的石棺,每个石棺都嵌在石壁上方,面前蹲踞着不同的神兽,有的样貌狰狞,有的气质凛然。黄衣男子缓步前行,两人的影子在阴冷的墓穴之中忽隐忽现,二十五具棺椁之后石壁上便都是偌大的空洞,“此处亦将是宣王姬沧的陵墓,用不了多久,他的黄金棺椁便会全部完成。”待到最先那处特别巨大的空洞时他仰首上望,召玉看到此处石壁上尚未完工的精美雕刻,以及那为了镶嵌棺椁而设计的特别的机关。只见他抬手碰触石壁,那空洞之中徐徐升起一具纯金打造的厚重金棺,其上盘踞着鸟首蛇身的凶猛神兽,两旁延伸出层层阶梯,如同猛兽张开翅膀一直通向那噬人的黑暗深处。
“天工瑄离。”
召玉看着他每一步落下都巧妙触动暗藏的机关,露出畅通无阻的前路,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他在珠光映照下秀美的容貌,轻声说道。
瑄离并没有因此驻足,一直向前方光亮之处走去,阵阵疾风自出口涌入暗道,吹得他衣衫若舞,那背影在渐浓的亮光之间显得颀长如玉,仿若雕琢。
“你究竟是谁?”召玉来到他背后,不知为何,他让她感觉安全并且有种奇异的亲切。瑄离转头道:“此处虽然险峻一些,但以你的轻功,离开应该不是难事。”说着他返身而去,路过她身边时将那枚鲛珠递来,不期一笑,“希望公主下次回来,不需要再从这里离开。”
召玉一愣之间,他轻轻抬手,衣袍飘摇,就这么消失在石壁黑影背后。召玉上前一步,却只见到闭合的暗门,不知何时出现,不知通往何方。她手握温润的明珠,转身向那出口望去,只见长天空阔,陡壁直下,支崤城宽阔的护城河已在眼前。
竹苑琅轩,风过如海。
白衣纤影在翠色的竹林深处起舞,剑光点点,流转如星,四周风吹林海,却始终没有半片落叶沾染舞者的衣襟,细微的竹叶反而在剑气之下翻飞飘逸,随那飞云流雪般的白衣化作一幅绝色的图画。
九夷族的舞,原本便是冠绝天下,且兰的剑法也早已今非昔比,如此一舞一剑,端的是人美势美,倾人神魂。林下风中,子昊轻轻扬袖,长卷之上寥寥数笔,一袭水墨别无它色,便勾勒出雪衣清颜,流云剑势,仿佛眼前女子飞身入画,在那如墨笔端旋舞生姿。
轻微的脚步落至林畔,离司、墨烆等人刚刚从穆国赶回,入内求见。
林中两人却都丝毫未受影响,直至雪白的小兽跃上石案,跳上画卷,子昊忽然抬笔在它额头轻轻一扫。且兰亦恰好一套剑法舞尽,旋身收势,回眸望来。子昊执笔含笑,随手行书,一卷画成,便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剑谱。
“这套剑法传自百年前道宗绝式,其宗旨便是一个‘快’字,浮翾剑乃是当今世上最锋利的兵器之一,如此特质正可与之相辅,达到剑式合一的境地。”
他微微抬手,离司趋前接过笔墨,叫声“主人”。子昊侧眸看了四人一眼,眉心轻痕微收,却也未开口说什么。“是离司回来了。”且兰收剑前行,“若说剑法,我见过最快的剑,是苏陵的风寻剑。”
子昊一笑道:“还可以更快。”说着微微抬手。
浮翾剑入手之时,忽然轻盈一振,正是且兰方才所练习的剑法,然而所有变化在那只削修的手中,也不过是一剑起,一剑落,四周飘摇的竹叶似乎倏然一止,再一瞬,已是纷纷扬扬飞落,几乎每一片,都从中化作修长的两半,便似所有竹叶生出轻灵飘逸的影子,霎时盈满风中林下。
且兰对这几招剑法的领悟原本也已颇为通透,一瞬之间看得清楚,浮翾剑其实在那弹指之间已经生出数十种变化,而他的人,亦是倏进辄退,才能在刹那间将这么多竹叶一斩为二。竹叶原本既柔且轻,若要做到如此地步,其中力道之巧,角度之精,速度之迅,莫不令人叹为观止,但只因那变化太快,步法太妙,乍一看去,才像他站在原地随手一剑,化这千竹为海,纷染清风。
这一剑之后的变化看似简单,但真要做到像他这般举重若轻片痕不留,恐怕还需更多的时日,更多的练习。且兰却也不急,柔声笑说:“九公主忽然将离司他们遣了回来,穆国是否出了什么事,你不问一问吗?”
子昊侧首,不必他问,离司已自怀中取出一笺密函呈上,他信手一展,抬眼看去。
素笺如雪,唯见数字。
平安。平安?
乌黑的墨迹,柔软的笔锋。一心牵念,一笺思恋,尽入这千丝清墨,婉转成双,熟悉的气息轻轻漫过指端,浸上心尖,不经意间,便化作了淡淡浅笑,幽幽发香。
见字如见人。
简单笔墨仿若石子掷入平湖,凝神刹那,子昊眉目深处仿佛有些异样的痕迹似水流波,转瞬即逝。离司看着主人浅淡的神情,不知为何,便突然想起了临行前月下湖畔,执笔轻书的九公主。
商容意外之亡,公主担心帝都有变,命他们连夜赶回。临风案侧,亲裁素笺,这一封信她却写了整整两个时辰。或许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但一切皆不知从何问起,又或许她根本什么都不想问,任何事情,都比不上一人平安,一身无恙。
千言万语,不如一字,相思相念,无非如是。
然而看过密函,子昊却只抬手抚了抚跳入怀中的雪战,淡然相问,“穆国诸事已定了吗?”
“我们回来之前,穆国戍卫军以及天宗全部倒戈,除非太子御能够迅速调动城外重兵,否则三公子有七成把握可以控制邯璋……”离司等人对婠夫人之事自是一无所知,只将太子御那边情形一一禀报,不料话说一半,子昊身边的雪战忽然双耳一竖,露出倾听的神情,跟着所有人,便在同一时间,听到了一阵震彻王城的吼声。
王师先机营中,叔孙亦正与苏陵商议斛律遥衣刚从漠北带回的情报,对着巨大的沙盘调兵布阵,忽然间听得外面一阵巨大的响声,似是万象齐吼,百兽长鸣,震得整个军营人人心惊。以苏陵二人的定力,亦被这巨响所惊,一愣后同时抢出帐外。营地各处,靳无余、古秋同等将领亦纷纷现身,众人目光所及,漫天沙尘,滚滚而来,身经百战的猛将们无不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同时看到,王师大营之前,不知从何处冒出成群结队的走兽,一眼望去,一只只雪狮玄虎,一头头巨象金狼,一路扬尘,徐徐前行,更有赤蟒如龙,穿游其中,巨鸟展翼,盘旋其上。青天朗日之下,王城帝都之间,这些平日里人所罕见的异兽,仿佛在什么神秘力量的驱使下,纷纷从四面八方向营地这边聚来,数量之多,规模之大,不由人不瞠目结舌。
惊云山脉贯穿而过的王域领地原本便是九域间最为富丽神奇之处,平常异兽出没,珍禽翔空也并非什么奇事。只是但凡异兽,无不深居山林独来独往,鲜见呼朋引伴,聚众成群,更少主动与人接触。何况此处军营重地,一片兵戈肃然,杀气极重,倘若出现一两只走兽倒也平常,像如此结队而来,前赴后继,实是罕见至极。
营前士兵虽都是胆识过人的勇猛之士,但眼前突然出现这样一群异兽,一时却也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群兽临近营前,守卫士兵方才回过神来,阵前一声令下,两排利箭越过防御工事破空而去,无数长矛巨盾锋芒闪耀,迅速拉开一道坚利的防线。
群兽被利箭隔空威慑,前进之势略缓,当先三只金睛雪狮,两只白额玄虎,忽地便仰首长啸,啸声连绵,百兽应和,端的是飞尘滚滚,惊心动魄。
叔孙亦与苏陵四目相望,不由皱了眉头,方要下令调军戒备,却见营后行城之上不知何时站了数人,当中一人轻衣白裘,正是东帝,其旁则是王后且兰以及离司、墨烆,就连宿英也已从穆国归来,随侍在侧。叔孙亦同苏陵一起掠上行城,躬身参见。
群兽忽然作啸,一时不绝于耳,半空几只形如青鸾的巨鸟同时振翼长鸣,更添声势。
“这是怎么回事,哪来这么多珍奇异兽,尽数凑到了军营这里?”且兰微微蹙眉,突然间目光一凝,顺着子昊抬眼的方向,看往正在高空飞旋的一只白鸟。
子昊怀中的雪战对这群兽横行的局面早觉不满,此时为啸声所激,一改趴在主人手底懒洋洋的模样,忽地起身,金瞳之中神光绽现,面对下方兽群便是振威一吼。
云生兽乃是惊云山中万兽之王,如此振声发威,惊云裂石,前方兽群蓦地一震,除了几头体形较大的白象尚自镇定外,数百异兽无不噤声,胆小者如金狼灵猿,更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不敢再前行半步。半空中飞行的巨鸟同样惊骇莫名,无不纷纷振翼高飞,掉转去路,唯恐避之不及一般向后飞去。
“哎呀!”其中一只雪翼怪鸟上,一个红衣少女险些被摔下鸟背来,急忙拍着鸟背安抚道:“别怕别怕,乖乖听话,我再给你吹曲子听!”
众人远远只见那羽若白雪,却偏偏生了两头两尾的巨大怪鸟双翼一展,一阵悠扬的箫声突然响起,遍地异兽闻之抬头,虽在雪战余威之下,不敢再齐声长吼,但原本混乱的队伍渐归整齐,免去了四散逃窜的局面。而当空飞翔的各色异鸟,也自羽翼飞张,盘旋起伏,在箫音的引导之下,形成蔚为壮丽的奇观。
箫音时快时慢,婉转轻扬,满天飞鸟相随,满地虎豹俯首,似乎所有异兽都受了箫音的引领,变得十分顺从。渐渐地,那些匍匐在地上的金狼和灵猿们也重新站了起来,对云生兽的畏惧显然消减不少。雪战居高临下俯视群兽,岂容这般当面挑衅,刚想再发神威,突然出现一只清冷修长的手,指风微微一弹,威风无比的小兽呜咽一声,可怜兮兮缩到了白裘之下。
子昊淡淡扫了雪战一眼,且兰他们却是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被一只云生兽这么近距离在耳边狂吼,可不是人人都吃得消。大家此时也都注意到了怪鸟之上若隐若现的红色身影,知道有人正以箫声操纵群兽,而普天之下,能将驯物灵术这般施展这般胡闹的,除了樵枯道长的宝贝徒儿含夕公主,还有何人?
这时候,那缭绕盈空的箫声微微一转,群鸟忽而飞向行城这边,巨翼相连,似将天日遥遥托起,而那抹红色身影,轻轻迎风一跃,便自最大的那只双首雪翼的鸟背之上飘下,箫声一转一折,落至下方巨鸟背上。
只见阳光如金,风吹鸟鸣,如雪的白翼之间,一抹红衣,一缕霞带,一路踏飞鸟,逐青云,奏玉箫,几如仙子临风,降落凡尘。军营之中数万将士,无不看得目瞪口呆,行城之上众人虽知是含夕玩闹,却也不觉心驰神往。
含夕所习的摄物夺虚术原本便是世间罕有的绝学,同门之中,若论武功计谋,她自是不及皇非,若论星相阵法,她亦难与且兰相比。但是随手召唤异兽,悄悄摄人心魂,她却是得心应手,出神入化,只不过世人眼中的神奇灵术到了她手里,多数只被用作了寻趣玩闹而已。
含夕随子昊来到帝都之后,因楚国亡国伤心了几天,但毕竟少年心性,不记忧愁,很快便恢复了往日调皮好奇。子昊既曾承诺仲晏子与樵枯道长,对她和且兰始终温和宽容,照拂有加,更在相处之时刻意将自身所学亲手相授,如此纵然有朝一日她们不在他的羽翼之下,亦会有足够的能力自保,甚至,能够一人一身,支撑一国一族。
且兰身份毕竟不同,子昊传授她的除了武功剑法外,多是治国为政之道,甚至不乏谋略手段,掌控人心之术。含夕生性顽皮,却没有且兰那般耐心和毅力,往往跑来听上一会便觉无聊,待到且兰读书练剑时,她缠着子昊下一下棋,听一听箫,用不了多久便跑得无影无踪,去寻王城中好玩的去处。子昊亦对她不加约束,只是派了影奴暗中保护,以防意外。
一段时日下来,含夕跟子昊下棋,自然而然学了三分兵法,听惯子昊奏箫,一心一意模仿,倒也惟妙惟肖。子昊知她心性不定,那些高明的剑法、深奥的内功练起来事倍功半,勉强不得,便将一段九幽玄通中的摄魂之术细细传给了她。当日楚国秘营,歧师曾在此术之下魂飞魄散,吐尽事实后化作血尸一具。含夕虽无子昊那般武功修为,威力不至于如此恐怖,但她所习的武功心法本就与此相通,修炼起来分外轻松,很快便略有小成。子昊索性再从旁相助,耗费自身真气替她打通了数条经脉,提升内力,此时此刻,含夕的摄物夺虚术较之樵枯道长亦不遑多让。当日在魍魉谷,她便曾以一人之力驱使烛九阴游湖作战,现在借助箫声聚群兽,唤异鸟,踏空而来,也不过游戏一般。
群鸟高飞低翔,一路错落有致,直达望台之前。含夕自最后一只灵鸟身上一跃而下,随着悠悠箫韵飘然落在石台之端,朱衣飞扬,笑靥如花,其人其音,美得好似风中的霞光。
“子昊哥哥,你看我唤来的异兽好玩吗?这几只雪翼大鸟漂亮吗?我费了好大劲才让它们驯服呢!”
随着银铃一般的笑声,含夕飘至近前,连连发问。身后千百异兽失了箫音的催动,也皆停在原地,和弯弓执箭的士兵们形成对峙之势,不再前进。子昊笑了一笑,摇了摇头,“一时不见你,便闹出这么大动静,朕若不过来,你怕是要弄这些狮狼虎豹将整个王城都闹翻了去。”
含夕嘻嘻笑道:“我本来只是追一头雪狮玩,后来随便吹了吹你送我的玉箫,谁知竟跑出这么多异兽,王域果然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真真比楚国有趣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逗弄怀里一只眸若琉璃的漂亮小兽,正是子昊前些时日送她的云生兽,现在已经认了主人,很是乖巧地伏在她怀里。雪战从子昊袖底钻了出来,和那小兽好奇地对望了片刻,突然便跳上含夕手臂。那小兽被吓了一跳,纵身跃出,两只云生兽一前一后便在城头追逐起来,全无半点万兽之王的风范。
含夕看得有趣,不由拍手欢笑,叔孙亦却苦笑着作了个揖道:“公主可有法子让营外这些异兽先散了去?免得将士们个个如临大敌。”
含夕转头道:“那是自然,让它们散去容易得很,不过叔孙先生……”她忽然俏眸一弯,笑盈盈凑上前问道:“若是我真让这些异兽攻击大营,你的将士们能不能抵挡得住呢?”
点点狡黠笑意,令叔孙亦一愣复又一震。倘若这成群的异兽当真袭营,王师守军虽不至于被轻易攻破防御,但是突然遭遇这般攻击,又有人刻意引导,再强悍的军队也要在猝不及防之下损兵折将,吃上不小的亏。
“以兽为师……”叔孙亦低声道了一句,目光微动,抬眼之间看向正注视着群兽的东帝。含夕却已拉了子昊的手,笑道:“子昊哥哥,你说怎样?我的主意好吗?我知道你要与姬沧开战,我让这些异兽做前锋,将赤焰军打个抱头鼠窜好不好!”
一旁诸人你眼望我眼,皆觉得有些惊异,但这主意又似乎并非全然不可行。若有一支凶猛的异兽军队,战时冲杀在前,威慑敌军,单在声势上便可令对手胆寒,对敌军的杀伤力亦不可低估。子昊却是微微一笑,低低轻咳,“走兽非人,想要训练成军非是易事,且对驯物之术要求极高,哪里便这么简单了?驱兽作战自古虽有先例,但也都是小规模的利用,只因兽群过多过杂,倘若一个不慎失去控制,在战中冲撞己军,反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大乱。”
含夕自不服气,抬手指着营前道:“你看,眼前这些异兽如此凶猛,倘若攻击大营,谁又能抵挡得下,谁又能击退它们?”
“御之以声,束其神魄,若遇上精通音律而修为足够的高手,反客为主并非难事。”子昊眉目淡淡,信手接过她的玉箫。
微风拂衣,天光倾洒,只见他抬手执箫,随意吹奏,一缕箫音便自那清淡薄唇,温润暖玉间徐徐流淌,轻轻逸出。分明是极简单的箫声,曲调亦极柔和,但却偏偏,刹那之间,在极致的清澈与优雅中生出极其肃杀的冷凛之气。
仿若沧海横波,风卷云涌,仿似万年虚空,黑暗空无。
下方摇头摆尾的群兽,突然全部安静了下来,接着无论是翱翔空中的异鸟,还是威风凛凛的狮虎,无不收敛了威势低头俯首,慢慢地,有条不紊地向来路退去。也不过就是片刻,无数异兽尘羽不惊,退潮一般渐渐远去,而营前所有的士兵在惊讶的同时,亦都从心灵最深处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威慑,仿佛君临天下王者的目光,就那样不动声色透心入微,令得一切臣服,无从抗拒。
这样极具侵略的探知力,极其无情的压迫力,却来自如此清逸的箫声,如此出尘的一曲,天光下平静的神容,温润冷冽,莫测如斯。
子昊修习的九幽玄通,原本便与巫族奇术同源同宗,若是有意为之,摄魂夺心轻而易举,更何况他此时的修为,早已出神入化,突破玄通心法最高一层,直达生死之境。含夕的摄物夺虚术虽然神奇,但和九幽玄通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召唤群兽这样的小事,对于他人或者不易,但于子昊也不过举手可为。
下一刻,所有的将士守军,都放下了武器,不约而同,向着行城方向叩首跪下。
且兰等人皆是侧身让开,不敢僭越受此千军一拜的重礼,虽然子昊没有刻意施压,但他们每个人的心中,亦与这三军将士一样,都涌起威严肃穆之感。
箫声止,风云清。
所有人中,唯有含夕仍旧靠在子昊身边,软了话语,幽幽轻道:“子昊哥哥,姬沧毁了楚国,害死了我的亲人,你就让我一起参战好吗?我要亲手替楚国报仇,替王兄和皇非报仇。”
子昊目光一动,将玉箫交还给她,“你一日在朕身边,便处于朕的保护之下,战场凶险莫测,并不适合你。至于楚国,朕自会给九域天下一个公道,你也无须担心。”
他的语气温润依旧,却自然而然不可违逆。含夕在他淡淡的注视之下,也不由收敛了顽皮的性子,接过他递来的玉箫,不再出言坚持。她难得这般温顺乖巧,且兰却与苏陵对视一眼,两人目中都掠过担忧的神色。
“殿下。”东帝起驾回宫时,苏陵落后一步,低声对且兰道,“这几日若有合适的机会,不妨调几个可靠的人至御阳宫随侍含夕公主,时刻贴身伺候,以免有些闲言传到公主耳中,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王上想必也不会反对这样做。”
且兰点了点头,却又轻叹道:“只怕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到时候就算王上也不好处置。”
苏陵目送那跟随东帝离开的红色身影,不由眉宇轻锁。世上没有绝对正确的战争,亦没有绝对错误的仇恨,每个人的命运都从开始便已决定,当这天下陷入乱局的一刻,身上流淌着楚国王室血脉的含夕,便也注定了要承受这份乱世的宿命,承担楚国争雄九域惨重的代价,最终结局究竟如何,又有谁能够知道?
再过几天便是帝后大婚的吉日,回到宫中,含夕缠着子昊说了会儿话,便陪了且兰一同去重华宫试穿王后礼服。离司这时才有机会向子昊禀报穆国诸般细节,除去各处行动部署,尤其特别说了老穆王临终前的情况。
子昊原本只是闭目听着,听到此处修眸一抬,微微蹙眉,“你是说老穆王死在巫族的慢性剧毒之下?”
离司道:“兰音夫人所说的药毒我亲眼见过,的确是巫族的配方没错,药理与当年重华宫用的一模一样。此事公主亦十分不解,正着手调查真相,若公主能找到这药毒的来处,或许便也能寻到解毒的法子。”
面对离司满怀希望的猜测,子昊却一时没有说话,目中流露出深思之色。暮光下竹林深深浅浅的影子落在青衣白裘之上,一点点幽静的清芒闪烁在指尖,如同夜空尽头明灭的光。过了一会,他突然道:“离司,你今晚去一趟岐山王陵。”
离司道:“主上是否也怀疑此事跟那人有关系?”
子昊眸心闪过些许异样的情绪,仿似悠远的海面上微澜轻涌,令人依稀感觉到其下深藏的波涛。他抬手取出一枚龙形古玉吩咐离司,“凭此物开启地宫入口,不要惊动守卫,速去速回。”
“离司明白,请主上放心。”离司当即不再多问,接过古玉收入怀中,施展轻功消失在竹林之外。
夜色如墨,云深月暗,待离司走了后,子昊并没有如往常一样至重华宫用膳,反而传令任何人不准入内打扰。独自在静室调息了一个时辰后,他穿过一重重灯火来到琅轩收藏历朝典籍的所在,于那瀚海般的书卷中取出了几套金丝卷轴。
一灯在案,燃照深沉长夜。阶前落叶重重,寒夜之中隐约透露出风雪的意味,琅轩禁地万籁俱寂,唯有断续的低咳之声,伴着日升月落光阴悄逝。
直到烛火成灰,天色将明时,一点轻微的足音落尘一般飘入竹海,离司纤细的身影跪至阶下。
“主上!”她的声音里有着一丝难掩的兴奋,浑不顾往返岐山一夜未眠的辛劳,匆匆禀报道:“王陵中果真不见那人的尸体,而且其中另有密道……”
“密道入口在西陵巽位,一端与东陵相连,另一端通向山阴越水。”子昊淡淡接口,扶案起身。离司不由愣了一愣,“主上怎么知道?那出口在两条墓道之间,设计十分隐蔽,若不是有人开启过,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是朕疏忽了,岄息当年督造王陵,当真费了不少心思。”子昊低低轻咳,随手掩上案前记录王陵修造过程的卷轴,站在窗前望向微雪飘落的天幕,“此事无须再查下去了。”
“主上?”离司诧异抬头,“如果岄息没有死,那么在穆国推动内乱的人很可能便是他,而且他是唯一知道毒药配方的人,怎么可以放过他?”
“你应该明白,现在朕身上的毒岄息已经无法可解,没有必要再多浪费时间。”
子昊自窗前回头,案上灯火快要燃尽,夜色仿佛将那清冷的身影全然笼罩,黑暗之中看不清晰。然而离司能够感觉得到,他的身体状况已经越来越差,一年之期将近,频繁使用金蛇之毒的后果正逐渐显现,一次比一次更加严重地促使剧毒发作,再加上真元过度的消耗,在楚国之战中所受的内伤迟迟不曾痊愈,一切不过靠九幽玄通精纯的真气强自支撑。
帝都的冬日终于降临,每一场寒雪都可能加剧他的病情,直至最后的期限。离司心中虽然清楚,就算找到岄息亦未必能改变这情况,但是有了药毒最初的配方,总比之前多了希望和可能。她微微咬唇,抬头望向主上,却没有出言争辩。自从楚国回来以后,主上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心思越发深沉莫测,行事也越发独断果决,几乎不容任何违逆。但是,即便主上亲自下令不再追查,九公主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件事情,就此不闻不问?
离司并不知道,歧师临死前曾经吐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亦不知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子昊已经派出影奴前往穆国,全力追杀岄息。然而此时穆国的局势,却因为老穆王的意外崩逝急遽升温,最终的对峙已是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