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邯璋城,不见华楼玉宇,亦无人川灯流,雪中天地顿觉空旷,一片茫茫清净无尽,白色的山野不断向纯粹的黑夜遥遥延伸出去,因寂静而觉苍凉,更因空茫而觉无限自由。
微雪之光,暗夜之下,他将她拥在马前,将冷风阻于宽阔的胸膛之外。前方道路无期,飞雪漫漫,不知去向何方,不知通往何处。
子娆性情本便乖张,对夜玄殇于此非常之时任意离城毫不在意,至于万一情势生变,或是东宫再行追杀,两人似乎都也无所谓。便这样一人提缰纵马,一人懒倚马前,也不问一声,也不说一句,一任快马疾驰向西,离邯璋城越来越远,渐渐进入茫茫起伏的山峰雪林。
待到峰谷深处,山势渐趋陡峭,冷雪遍覆,马儿再行一时便难立足。夜玄殇带了子娆弃马登山,于冰雪之中施展轻功,一路遍踏月光循崖而上。
以两人武功修为,高峰深潭亦如履平地,纵行雪中只见从容。直至山岭尽处,子娆微微驻足,忽觉眼前一亮,但见这山峰之下一片微光雪影,晶莹熠熠,天月星辉无声相照,映得四处冰柔雪灿,几若琉璃世界,域外仙地。峰谷当中依稀似一处冰封已久的湖面,此时轻覆了夜华雪色,却不掩波光冰流之美,默对天地,纯净如斯。
“怎样,可敢与我踏湖一游?”
峰顶月下,身旁男子负手笑立,雪峰天地为幕,万丈尘俗放手。
眼前峰谷,四面绝岭无路,唯有纵身可入。
子娆微微挑眉,看向他的目光渐渐带出三分恣意,三分畅快。于是忽然之间,她牵他的手,纵身跃出山峰,飘摇的袖光如一片幽云浮风,直往那晶莹广阔的湖面扑去。
耳边破风之声,衣衫急遽振扬,自高峰坠下时惊人的速度,令人心脏猛烈收缩,继而生出畅游天地生死无间的快感。
张开手臂,任凭身体极速跌落,风与雾疾旋,夜与光迅逝,放弃任何借力,却没有松开相握的双手。
二十丈……十丈……五丈……三丈……
劲风中传来低沉的笑声。
即将坠落粉身碎骨的瞬间,夜玄殇身形奇迹般一转,掌间真气,忽然将子娆身子向上送去。子娆亦飞袖而出,借他真力腾空的同时扬袂一带,两人原本疾坠的势子顿变斜飘,便那样携手轻掠,飘然踏雪,落至光影剔透的湖面。
笑声随之传出,是毫不掩饰的肆意与畅快,笑意流过眉梢的刹那,飞扬之姿灿若流光,仿佛整个天地都为之一亮。一人注视之中,微风过境,点点雪光漂浮夜空,一片绝色空灵。
足踏冰湖,子娆心中极是痛快,抬手挥袖舞雪,看向夜色之下含笑而立的男子,“这是什么地方?”
夜玄殇眼底倒映她轻舞的身影,深邃清澈如同夜光之下的星海,“喝酒的地方。”
他笑着回答,在她诧异的注视下随手拔剑,随手一扬,真气贯处,归离剑破冰而入,直透雪湖。随着咔喇数声轻响,湖面被他雄浑的内力震透冰层,裂痕四现,自雪下延伸出去。两人立足之处顿时浮浮摇摇,裂冰之间现出柔软的湖水,仿佛随时便会轻涌上来。
子娆自不在意失足入湖的危险,不过略提真气,轻盈立于冰面之上,却只见归离剑破冰之处,已是出现一股清澈水流,深泉一般不断涌起,如碎明月,如溅珠玉,而一丝奇异的酒香亦随之若有若无地融入了冷月风光,也不知是雪漫山空的气息,或是云去月开的晴意,似极香美,又不尽然,只叫人捉摸不着,分辨不清。
子娆尚自愣愕,夜玄殇已是俯身痛饮一口,目露畅快之意,跟着抬头笑道:“这雪岭之酒绝不比云湖玉髓差些,不尝尝吗?”
子娆这才回过神来,知这雪岭深处定有酒泉,却也唯有这人寻得到此处,更只有这般武功修为,方能破冰引酒,如此一饮。当即足下一点,身形略飘,俯身之时墨发随雪,伸手浅掬。掌心清流,若雪微融,入口一瞬,似是冰纹乍破,月光忽现,却只一瞬,那酒意冷意,清意寒意,倏然无踪无痕,却又在下一刻直彻肺腑,似将五脏六腑化了水晶琉璃,冰雪质地,通透得可见可知。
子娆轻呼一声,“好酒!”这等快意,惊云冽泉较之过烈,云湖玉髓较之太醇,如此自然之气,无须酿造亦无法酿造,纵使泱泱湖水亦难冲淡分毫。
一口酒下,仿佛仗剑江湖,纵马风尘。一口酒下,仿佛袖拂惊峰,登山乘雾。一口酒下,仿佛长歌破空,秋水浩波,仿佛身边之人抬眸一笑,山风流泉,月明青松。
子娆双眸渐渐被笑意染透,如玉魅颜亦似酒色风流,透出冰清玉洁净丽的妩媚。清风碎雪,夜色万丈,却此一人,喜怒颦笑,夺了星姿月色。夜玄殇抬头看她,目光亮处似极柔和,只是唇畔慢慢挑开一个戏谑的轻弧。
忽然间,他掌下悄悄发力,那深湖酒泉被他内力激发,蓦地向上溅出,散开漫天晶莹冰流。两人此时距离极近,子娆始料不及,就这样被他溅个满脸满身,轻呼一声向后闪去。
“夜玄殇!”被偷袭之人修眉一剔,挥袖击向冰湖。那酒泉与冽冰心法相融,化作万千晶丝穿挟飞雪,向着夜玄殇迎面扬去。
夜玄殇一招出手,自然早有防备,放声大笑,掌间一道光华,归离剑绽开清芒,美酒冰泉于剑尖飞散,剑气一扬,又是一道流光溅出。
步移,人趋,袖飞,身旋,曾经无数次交手,剑出招至心意相通,雪华冰影,星辰湖光,仿似在两人之间穿流飞荡。一人振剑如水,电驰星飞,一人转舞若云,步步风华。两人皆是趁醉而战,放手而搏,斗至酣畅,剑若游龙破苍穹,兴致极时,舞作清影穿云霄。
如此长夜,如此风光,如此一战!
一时心中畅快,彼此眼底笑意。想喝酒时有人作陪,想打架时有一对手,无论何时都是人生一大快事。
酒入喉,剑逐风,月影沉,飞雪落。
直到饮得醉了,打得累了,两人方才罢手,也不知谁先躺下,在微雪冰晶之上,浮浮沉沉,看那星月满天。
散雪落上长睫,星光轻覆眉梢,没有人说话,只有冰湖轻流的微响,酒泉的清香。千峰静籁,万谷空寂,无风亦无浪,宁静得好似红尘梦幻。
不知过了多久,子娆清魅的声音在微雪中轻轻响起,“换作你,会追查下去吗?”
身边之人头枕手臂,沉稳的呼吸声随着微微起伏的湖波不时传来,面对这莫名所以的问话,也无须再多解释,只是闭目说道:“会。”
只一个字,极简单的答案,便如他的人,他的剑,剑出心坚,则诸难辟易,无须迟疑,更无犹豫。
夜玄殇就这样躺在星光之间,话语淡淡,似若清风,好像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根本微不足道,她的身份,她背后的风浪,她的荣华与风光,“人在穆国,只要你愿意,此事必定水落石出。”
只要你愿意。
若你选择追查身世,天涯海角,真相必定大白于天下;若你不想节外生枝,这份秘密从此掩埋穆国,归离剑下不会有一人一字泄露。
子娆睫毛微微一动,“你不在意?”
夜玄殇懒懒答道:“赌输给我的是子娆,不是王族九公主,何况若你不愿,这赌注也一样可以作罢。这些并不影响我们喝酒,也不影响我们聊天过招,穆王又或是九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你也不在意穆国?”
“那只是我的责任。”夜玄殇笑笑,漫不经心,但却没有人会怀疑他可以在下一刻成为杀伐无间的王者。
一天风浪如许,一心清湛无波,一人身系九域兴亡,却可挥手将一切掷作尘埃。
一切皆可为执念,一切皆尽如清风。
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是谁,他便是他,进退从心,无须缘由。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直指本心的勇气。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得友如此的幸运。
红尘安宁,冰雪如画,子娆张开眼睛,看向浩瀚夜空,漫天星光倒映,漫天月华无尽,微雪如絮,轻轻落下,无声无息,覆上了红唇柔美的笑痕。
过了片刻,她突然轻声说道:“夜玄殇,谢谢你。”
“不觉多余?”男子疏朗的笑语响起。远近山峰环绕无声,冰雪在月华之下闪动着清烁的光芒,子娆倏然一笑,轻身而起,挥袖之间将归离剑卷入手中,剑出,光灿人间。
空谷明月,飞雪寒霜,人似乘风,剑欲飘飞,一十八招归离剑法,便在她袖底指端,月下湖心,化作淋漓尽致一舞。那样的光华,那样的剑气,似将冰雪风云尽融其中,仿佛九域山河,因此一舞而动,九霄天地,因此一剑而倾。
夜玄殇蓦然击掌,长啸而歌,歌声直震云霄,直上青冥,与那飞舞的魅影相融无间。
千古明月,照此天地,万载冰华,一影成双。
这一夜两人痛快醉饮,直到天色将晓,酒足兴尽,方才离谷而去。湖面上重新恢复平静,月光依旧轻洒山谷,冰峰晶莹,默对雪夜烟霞,唯其高处,绝壁之上,多出龙飞凤舞的字迹,冰雪之中惊破尘梦。
雪域银倏。
坚石上剑锋的痕迹,张扬飞纵,肆意如风,似见女子绝艳身姿,无论何时,都难掩风华夺目,仿若飞凰展翼,扶摇九霄。
黎明降临大地,邯璋城上彻夜明亮的火把一一熄灭,白日守城的将士按职轮岗,等候入城的商旅经过岗哨,陆续进入这诸国瞩目的雄伟王都,揭开一天繁华的序曲。
时近正午,前来都城的客商多数都已进入城中,通衢大道之上,一匹飞驰而来的快马突然出现在阳光之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远远看去,那奔驰的快马仿若雪中天地风云飞扬,只是一瞬便到眼前。城头守兵居高临下,看得最是清楚,只见那纵马之人一袭墨色长衣,雪日金辉似若流水,随那深沉的色泽迎风飘扬,倾洒在他冷峻的神容之上,眼前散漫不羁的笑意便带出三分从容霸气,令人自然而然不敢正视,但是偏偏,他身前女子却叫人一时之间移不开目光。
晴日映照雪色,那女子容色之美已是罕见,一身广袖玄裳宛若夜色流风,那样肃杀的颜色,在她身上却只见风流妩媚,那般清华之姿,纵连天光也要退避三分。
双人一马,向着城门疾驰而去,关卡之前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四周众人为二人风姿所慑,不由纷纷让开道路。直到这时,守城士兵方才回过神来,长戟当前一架,纷纷喝道:“什么人,下马!”
骏马收势,说停便停,马上之人却身形不动,那黑衣男子不过略略抬眼,越过一众明枪金戟,只往那为首的军将身上扫去。
淡淡一眼,那军将禁不住便是一个寒战,心头叫苦不迭,不知这位爷何时出了邯璋城,这时候回来又何必如此明目张胆,不避东宫眼目,那女子不必猜也知道是谁,怎么就容他如此胡闹。想归想,手底却不敢耽误,匆匆急挥,低声道:“放行,快放行。”只恨不得这两位赶紧平安消失,千万别出什么纰漏。
那马上男子挑唇一笑,话也没说一句,携美扬长而去。
夜玄殇和子娆纵马入城,却不回统卫府去,径至城中最是热闹的燕子楼,一口气点了一汤八菜,外加邯璋城极负盛名的漱玉龙峰茶。两人也不避身份,也不入雅间,毫不客气地要了大堂当中席位,坐享名菜佳肴。
此时正当中午,燕子楼人来客往,当中不乏穆国朝臣贵胄,从左君侯府到白虎军将领,不少人认出夜玄殇,皆是惊愕不已,更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若走,眼前这位乃是未来国君,自己正牌的主子,谁也得罪不起;若留,三公子现在无论如何也还是满城通缉的重犯,若引来不知死活的东宫禁卫喊打喊杀,岂不是天大的麻烦。
眼前这燕子楼有多少达官贵人,夜玄殇自然心知肚明,却是视若无睹,我行我素。在他与子娆招人点菜时,二楼一间雅室里一个白衣劲装的年轻将军忽地起身,灼灼目视这边。桌案对面,颜菁放下手中茶盏,淡淡说了一句:“肖儿,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身为将帅,方有纵横沙场的资本。”
那白衣将军手指在剑柄上一握,又盯了正在大堂悠闲落座的人一眼,转回身道:“世叔教训得是,是我冲动了。”
颜菁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瞥了一眼,心中正自苦笑,这两人如此一现身,便是表明对太子御公开挑衅,若非现在整条街都是他统卫府的人,兼之连相一死,太子御身边耳目已失,恐怕早便掀起轩然大波。这两位主子,昨日莫名其妙没了人影,一天一夜不见,现在招呼也不打一个便公然现身闹市,如此行事作风,还真是叫人有些头疼。
他身边的白衣将军正是虞峥长子虞肖。颜菁身在穆国,同虞峥交情向来不错,日前虞峥意外身亡,他恐怕虞肖惹出事端,不得不私下交代一番。虞肖方才向下看去之时,夜玄殇目光亦有意无意向上一瞟,亦自颜菁身前轻轻一掠。
就在此时,喧哗热闹的酒楼之前忽然出现一个碧衣男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江畔晴空万里,一天雪融随风,那男子出现的一刻,整个酒楼似乎静了一静,极短的一刻,他已闲步而入,不见如何,便到了正中桌前,微微摇头,轻轻一叹。
冬日拂过春光,流水漫过暖玉。
夜玄殇正自大尝燕子楼的招牌名菜,就那么抬头一笑,扬声招呼,“小二,添碗添筷!”
那人拂袖落座席前,含笑的目光扫过眼前无比招摇的场所,顺便和正忍不住往这边看来的熟人们微笑致意,方道:“你倒是会选地方,免我四处寻人了。”
夜玄殇指了指盘中,“二哥先尝尝这道冰凌鱼,味道十分鲜美,凉了便欠鲜味。”
“这燕子楼最值得一尝的乃是一品素笋,清新别致,入口难忘。”夜玄涧悠然举箸,兄弟二人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若无其事地闲聊起来。
“今日清晨东宫传出消息,外城戍卫兵权暂由卫垣和大将廖邺接替。至于内宫禁卫统领一职,颜菁认为若由虞峥长子虞肖继任,既可安抚虞家,也对局势最为有利,已经说服东宫颁下令旨。”
夜玄殇点头道:“虞肖虽然年轻,但虎父无犬子。”
子娆托腮品茶,漫不经心地听着,眼角向着楼上微微掠去,心忖颜菁动手不慢,那廖邺表面属于东宫派系,实际同左君侯府关系亲密,如今虞肖子袭父任,虽非如他父亲一样暗受老穆王密令,支持夜玄殇,但兵权三分,至少不曾落入他人手中,如此相互制衡,局面不偏不颇。
夜玄涧不慌不忙饮茶品菜,继续道:“天宗之事全部安排妥当,所有弟子暂时隐入跃马帮,不虞暴露身份。还有,殷帮主秘密调遣了七艘战船,眼下正在堰江三里之外。”
夜玄涧性情洒脱,待同门师兄弟素来亲厚,如今渠弥国师一死,天宗多数弟子皆愿跟随大师兄,少数顽抗者不足为患。跃马帮战船入楚,进可攻退可守,更令众人全无后顾之忧。夜玄殇轻松笑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夜玄涧徐徐饮了一口清茶,“在此之前,让我与他一谈。”
夜玄殇道:“二哥若要留他一命,除非莫再让我二人相见。”
夜玄涧笑了笑道:“我只是担心父王,若他肯保证父王平安,望你略念兄弟情分。”
夜玄殇剑眉略扬,也不十分在意地道:“二哥随意,我回统卫府醒酒睡觉。二哥进宫,大家谈得拢,便还算兄弟一场;若谈不拢,二哥便替我下个战书。”
他这最后几句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亦未收敛锋芒毕露的杀意,四周始终留神注意这边的人无不心头一凛。他二人不避人耳目出现在燕子楼已有多时,往日遍布城中的东宫禁军却直到现在动静全无,这已充分说明一件事情,那便是太子御如今已全然失去对穆国的控制,表面风光依旧,实际山穷水尽。
此时此刻,自不会有谁甘冒开罪三公子的风险前去东宫通风报信,相反却有人站了起来,最先领头的乃是与他们隔了一张桌台的白虎军少将扶风,取酒行至三人桌前,只道一句:“三公子请!”
酒中话意,不言而喻。
夜玄殇哈哈一笑,接过酒来一饮而尽,目光一挑,将碗一倾。
扶风扬眉道了声“好”,身在燕子楼的十余名军将臣僚跟着上前,先后举酒相敬,人心背向,立时分明。夜玄殇来者不拒,接连十余盏烈酒下肚,面不改色,双目神采更甚,几是飞扬逼人。
男儿豪饮,江山定局,子娆在旁看着痛快,拂袖起身,亲手替夜玄殇斟酒。两人神容相衬,龙章凤姿,更令得众人倾慕倾心,原本热闹的酒楼中静作一片,随即又响起轰然叫好之声。
最后一人退开,最后一盏酒尽,夜玄殇长笑而起,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下,携了王族公主,便这样上马而去,但在他们离开之时,邯璋城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沉重的钟声。
燕子楼里,夜玄涧霍然起身,神色惊变。
长街之上快马倏停,马上男子回头望向掩盖在茫茫白雪之下的穆国王宫,目中光阴稍纵即逝。
钟声哀沉,声声传遍都城内外,直达天际,直透人心。
九哀之声,昭王之丧,举国,齐哀。
漠北赤峰山,风雪过后的大地在辽阔的天光下展开茫茫气势。层峦叠嶂的原野上,一队轻骑呼啸而过,如同苍鹰展翅,越过长空,向支崤王都疾驰而去。
奔马之上都是赤焰军中最为出色的战士,人人身经百战,虽经一日奔驰亦无半分疲态,仍旧保持着英武的军容。与他们相比,前面为首二人无论穿着打扮都显得有些随意,一人红衣,一人白袍,飞扬不息的风中,一袭赤色之上飘拂的金纹若隐若现,几似阳光织就,马上之人更是姿容绝世,眉目惊心。但是,哪怕在这样的光芒之下,若有人一眼望去,仍会被一旁那个衣发飞扬的白衣男子吸引目光。
白色原是最简单的颜色,非但简单,而且素净,但那个人,不过随意抬手,便将这样简单的颜色穿出万千风流,双眸光彩一转,这素净的衣衫也似灿亮夺人。这般纵马飞驰,令他容光之间有种恣意的张扬,那一种几近放肆的骄傲,是曾经千军万马中淬炼的锐气,亦是曾经手掌重权无匹的自信。
刚刚离开旷野进入王都范围,前方便有两列人马迎上前来,金伞华仪之下,一行疾驰之人徐徐勒马。
“殿下!”
“参见殿下!”
姬沧略一扬手,对前来接驾的军将点了点头。而身旁之人,却眼也不抬,就那么与宣王纵马并行,对面前行礼的众人一概视若无睹。
纵然早已见惯少原君言行举止,军将们对此仍觉窝火,只是所有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分明只是缓带轻衫,却能够随随便便站在华势逼人的宣王身边不见分毫局促。分明只是淡淡一个眼神,那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卓傲之气,说是睥睨万众亦不为过。更何况宣王待他礼遇非常,眼前宣国正为王域之战调兵遣将,多少事情亟待处理,宣王却为了这人一点伤势,亲自陪他去赤峰山别宫一住便是半月,直到一年一度的冬祭军典当日方才回到都城。众人口中虽然不说,但心下皆是恼火,除了始终保持着适当沉默的柔然族王子万俟勃言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不满的冷哼。
宣王二人策马在前,将两队华丽的仪仗不远不近抛在身后,然而沿路纷纷跪迎的支崤子民与两侧开路的兵马仍是显出极其威重的排场。
宣国地处北域,与楚国等地不同,在供奉玄女为神的同时,亦会在每年入冬之际举行盛大的军典,祭祀北方玄武之神。今年适逢战事,这一祭典亦分外隆重,除了进行例行的祭天仪式外,更会在之后通过比武择选此次出征的领军大将,这在武风盛行的当下十分常见,乃是战前点将最普遍的方式。
东宫神殿位于宣国王宫之北,依赤峰山走势形成上下两宫,上为供奉玄武神的天宫,下方建筑高逾三丈宽近五丈的赤石云台,迎面连接占地极广的校场,非但可做阅兵演练之用,每逢战事,亦会在此处歃血祭旗,点兵出征。
重鼓之音,突然自天际响起,一声之后,滚滚而来。
壮丽激昂的鼓乐与恢宏号角之声浑融一体,震慑人心。百名金甲战士自中军策骑而出,长戟高举向天,千军随之一喝,迎接那自华美无边的朱红锦毯上乘舆而至的王者。
当前铁骑开路,玄武军旗昭烈风中。
赤艳战服,金光之色,衬得那身处万众目光中心的人神容生魅,似妖近魔。诸国但逢大典排场无不宏大,九域国君也无一不是尊贵高华,但却无人能似宣王姬沧,就这么随意一站,便压了漫天华丽,一人一身之威,便令煊煌沦为陪衬。
当那耀眼的身影自金舆之上掠起,横过数丈御阶踏足在赤石云台之上,赤焰军数万将士同时爆发出震天威喝,几令神威无光。对面观礼台之上的白衣男子眸心微微一收,唇畔轻挑的笑痕,却似冷芒微闪。
宣国神圣的冬祭军典,皇非答应姬沧随行而回,也不拒绝观礼。在赤峰山别宫休养的这段时间,他身上伤势已然痊愈,昔日武功也恢复近半,若非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封锁了几条主要经脉,这些许内伤自是不能造成什么困扰,但即便现在仍受限制,对于少原君来说却也已足够。
居高临下,一天辉煌之中冷眼旁观。
此次前来参加冬祭军典的,除了赤焰军全部将士之外,尚有宣都之外十九部重兵的统帅,以及柔然族这样臣属宣国的首领。仅仅祭神的仪式实际用不了太长时间,今天真正的重头戏自然是接下来人人瞩目的点将之战。
此时在祭台之前,八名来自楚国的战奴双手被缚跪向北方,下一刻,已被斩首剖心,活祭战神。
呼喝之声席卷大地,高悬的头颅,鲜血自温热的胸腔中喷薄而出,注入酒碗,余者渐渐冷凝于雪色之上,蜿蜒而成狰狞的痕迹。
热血喷出的一刻,一直暗中关注着观礼台上那人的万俟勃言突然微微一凛,感觉到一阵令人心寒的杀意。
乐声止,金鼓重新响起,三遍鼓息,终于拉开比武点将的序幕。此时整个赤焰军中都弥漫着一股热烈的气氛,对有资格参加的军将来说,这无疑是立威扬名的最好机会,若能成为领军主帅,那便等于取得军中实权,更可能意味着战功赫赫的未来。而对观战的士兵来说,这样骁勇精彩的比武,实为一场武技盛宴,能够亲眼目睹,甚至只要你有足够的能力,便一样可以挑战任何一人,这足以令悍勇好斗的战士兴奋莫名。
鼓声息后,台上献出十三碗烈酒,每一碗酒都染过战奴之血,浓烈之中泛着鲜艳的赤红,每一碗酒都由一个美丽的女子下着黄金丝缕织就的长裙,赤裸着上身跪捧过头。
鲜血激人性,烈酒红人面,黄金动人心,美色夺人魂。
只有战胜,才可获得这一切,一切都足以激发人最原始的野性,令人心甘情愿冲锋陷阵,赴汤蹈火性命相搏。
赤焰军中狂热的欢呼声更甚,十三名大将登上赤台。有资格竞争六军主帅的将领,早已在之前经过无数挑战,亦无不是宣国领兵沙场的猛将,唯有如此才能站到宣王之前,对主帅之位发起争夺。
十三碗血酒将由宣王亲赐参加比武的大将,以砺战意,以示王恩。
宣王起身,走向美色所奉的烈酒。
十三名大将抚剑跪下,身后呼声如潮。
便在此时,一道白色身影,突然横掠千军,横过群臣,出现在赤石云台正中。
一人的目光,扫向众军。万人一静,风过长空。
那样锐利的身姿,如日夺目,姬沧眼中异芒倏闪,皇非唇锋若笑,眸底却似冰川冷流,一语激起千层浪,“姬沧,你若想与我联手对敌,今日便由我亲自选将。”
台下哄然。
姬沧前行,朱衣曳地,两人目光一瞬不瞬锁定对方。忽然间,姬沧仰首长笑,妖异的细眸之中泛出桀骜之光。
“好!”
非是如此之人,何能令宣王折腰?若非如他之强,岂不无趣?他亦无心。
皇非头也不回扬袖抬手,宣王身畔血鸾剑铮然轻响,已是落入他手。姬沧无动于衷,一任佩剑离身,眉眼深处,甚至带出拭目以待的兴趣。
一抹血痕如光,刹那绽开在雪衣之下,微冷的剑锋指向当先一名大将。
欲饮楚人之血,除非完胜此剑,否则便以性命为代价,流尽自己的鲜血。
台下军将再次爆发出阵阵高呼,一浪高过一浪,当先那大将亦是浓眉一轩,振衣起身。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十余年间,大楚少原君一直是赤焰军最大的劲敌,丧命在他手中的宣军不计其数,破灭在他麾下的城池片草无存。在场诸将,皆知少原君重伤初愈,此时功力最多只有平常大半,面对这般挑衅,不免心存轻视之意,但十三人无不转出同样的念头,倘若趁此机会除去此人,便是为宣国除一心腹大患,赤焰军从此再无对手。
战士们激昂的高喝连成一片,刀戟似海,声势骇人。
台上之人,冷对这漫天喧哗,衣不惊尘,在那大将拔剑出鞘的一刻,他掌心冷凝的剑锋忽然极其轻微地一颤。
一声剑啸,蓦然而起。似乎只是极轻的响动,却在突然之间,盖过了所有高呼声,所有助威声,所有喊杀声。
剑光绽,逐日色,天地一亮。
姬沧眉梢一震,似是被那剑光耀动,然而身处剑气中心的人,却只能见到一片浓重的黑暗。
带来黑暗的是血鸾剑光,因那赤色太浓,血色太深,仿佛将一切拖入了无底的深渊,不见天日。
血鸾逐日。
这一招逐日剑法,昔年曾令姬沧一战负伤,付出了三城之地的代价,亦曾在千军万马中夺敌首级,令得赤焰军铩羽而归。
这一招剑法,曾破南楚十营八寨,扩大楚疆域三千余里,曾兵踏漠北饮马逐战,剑锋所向,风云色变。
以血鸾剑施出的逐日剑法,于极亮之中透出赤艳妖异的血色,执剑之人弃神成魔,一身杀伐,一剑夺命。
血光!
爆!
重躯坠台,血溅尘扬。
“烈字营中领军安夷。”白衣男子傲然话语,淡淡报出对手姓名军职,一瞬惊慑全场。
观礼台上,包括万俟勃言在内所有将领皆是一震:台下之将,竟是一招毙命,尸身横曝军前,鲜血染透黄尘。
反手一剑,一盏烈酒挑前,皇非抬首长饮,剑尖微振,金盏碎溅满地。
赤焰军中怒声一片,历经无数沙场血战的战士,皆被这傲慢的态度和刻意的杀戮激起心头血性。后面一将腾地起身,长刀点地,沉声喝道:“请教君上高明!”
皇非这一次,略略抬眸,看了对手一眼,“赫字营大将初离肖,你的刀,挡不下本君三招。”
一言一词,对赤焰军诸将了如指掌。
话落,剑起,光灿。
初离肖长刀破日,一赤色,一银光,两道利芒半空爆开,如雨激落,炫目至极。
初离肖的刀法已是名列宣国上品高手之列,纵横沙场,攻城略地,亦曾斩杀烈风骑麾下猛将,饱饮楚人鲜血。若在今日之前,有人夸口三招之内能败初离肖于剑下,在场的所有宣人都会将其当作一个笑话。
少原君固然强势,但能跻身赤焰军上将之人也绝非泛泛之辈,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资格,代表着宣国武人的实力与信心,安夷的落败不过是轻敌与疏忽,这样的情况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台上目光所向,台下喧喝如潮。
皇非扬眉,冷笑,剑振。
一招,千尘惊破,金阳如华。
一招,风云色黯,血日当空。
第三招,赤芒自银光之间破出,瞬间遽盛。
初离肖退,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血鸾剑更快,一丝赤电,追魂夺魄,在雪亮的刀锋之前绽开惊心血雨。
雨落,刀飞,臂断!
一剑杀一人,一剑废一人。
初离肖滚落台边,一手捂住喷血如泉的肩膀,不能置信地盯住傲立于血雨之后的男子,面色苍白如死,额前冷汗如瀑。
万人一静。
皇非振剑,饮酒,一缕新鲜的热血沿着剑尖落入金盏,酒色更浓,杀意更烈。
“焰字营上将诸程。”
“骁字营中领军越淳穹。”
“锐字营上将司徒历。”
饮酒一盏,杀敌一将,当皇非喝到第八盏酒,原本沸腾激烈的赤焰军已是安静得落针可闻,每个人都似被战台上那白衣胜雪的男子慑住了目光。
那人独立漫天血腥之中,便似一柄风华凛冽的剑,放眼天下,无鞘可容。台上台下万众惊心,但自始至终有一人,直视那夺魂的光芒与杀机,声容不动。亦只有一人看得清,那每一招精妙绝伦的剑法,每一步算入巅毫的杀戮。
以他的剑,杀他的人。
宣王姬沧,毫不诧异逐日剑法可斩废赤焰军阵前虎将,多少次搏命激战,十年间平手之敌,眼前之人,原本便是足以同他一较高下的对手,纵然千军之围,亦未必能困得其人片刻。只是此时,他伤后功力不曾全复,如此强行施为,初时锐气尚能支撑,但若连战十三名高手,再高明的剑法亦无法抵消内力的消耗。
姬沧微微细了长眸,眼光莫测,一时如刃。
却只见台上那人,不过随手扬袖,轻轻一笑,便在一天赤色之中冷声说道:“何必浪费时间,剩下的一起上吧!”
千军之前,执剑邀战,杀意滔天。
余下五将尚未自震惊中回神,血鸾剑光已如天冲血日,带着死亡的光芒迫向双目,剑气,自那人身边席卷了半边高台。
每个人都清楚地看见一点剑光,速度之快,几乎超过了他们所能想象,剑势之利,几令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猛将,也在一瞬之间惊破了神魂。
天地仿佛骤化血海狂涛,地狱怒焰,只余这不可思议的剑光,然而千百次血战中磨砺出的本能反应,亦令五人的精神晋入前所未有的高峰,几乎同时,刀、剑、枪、鞭、锏五种兵器,自五个不同的方向,射向血海的中心,怒焰的巅峰。
漫空劲气中,人人睁眼如盲,姬沧眸光却是一利,突然振袖而起,凌空掠向战场。
朱袍雪衣,交织如练,快得令人看不清分毫。
嗜杀之光!
一片赤华,霍然自两道人影间冲流而出,战局中五人跌出丈余,无人能再稳当站立。
光华落,半边赤艳的衣袖飘至足下,姬沧左手指间现出一缕血流,赤色涔涔,很快滴落在飞尘之间。
日落千山,天地无声。
那执剑而立之人,白衣如霜微染朱红,剑锋上亦泛着殷艳的光泽,不知是何人的鲜血,色若琉璃。
身边五将,四人已伤,另外一人兵器折断,侥幸存命。
皇非看了姬沧半刻,忽然将血鸾剑抬手一扬,剑锋直没石台,风飘如血,跟着反袖一拂,转向已被震慑得一片肃静的赤焰军,冷声道:“他日本君领兵,你们若有一人不服,便先问过此剑,但若有一人不从军令,眼前此刻便是先例。”
声音清晰传出,偌大的校场,数万名兵将,竟无一人出声,无一人动作,甚至无一人移开目光。
乱世天下,每一国军队之中站在巅峰的莫不是这样的强者,每一个有资格统领千军的,也无不是这样的强者,所以哪怕是敌人,是仇家,是对手,也一样令人尊敬折服,尤其此时此刻,这台上之人,没有人敢轻视,亦没有人能够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