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美是女的。世美经常对苏苏和Rose这样说:“我和陈世美不一样,我一生只爱一个人。”苏苏和Rose偶尔会取笑她,那是因为姚世美见了一棵歪脖子树就以为遇到了原始森林。
世美并不是很美,但是有胆识有魄力,在自己的工作范围内有他人不可轻易取代的位置。
世美说:“很多事情一定要有输赢。如果你要赢,就会有人输,输的人就会把你当成敌人。”她在工作上一直都秉持着这条原则,只要可以赢,不惜付出沉重代价。很多次,她在应酬时喝得烂醉,最后凭借着残存的意志力微笑着走回家,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苏苏经常劝:“你要少喝点,不要那么倔,也不要那么拼,一个微笑能换来的东西,为什么要流血流汗地争取?”
Rose每每一边心疼世美一边为她辩解:“美貌固然是你的力量,但同时也是你的牢狱。金钱和权力却可以让人感觉良好,如若依靠男人给予,总有一天会落空,只有愚昧的主妇才会将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
世美每每在那样的时候都会用力地扭过脸去,还是笑,还是笑,眼泪落下来。
数年前的一个周末,世美飞往天津,她本来是去见一个在六年的时光里留给各自美好回忆的人,可是去到的时候却无意撞见了肮脏的现实。那样的现实里有欺骗,有隐瞒,有刻意,有从前不为人知的卑劣。于是那些留在回忆里的美好在那一刻完全破灭了。
她拎起行李匆匆奔去机场,那段回忆也从此成了一根刺,越长越深,越心急越拔不出,后来实在忍不住,将它连皮带肉割掉,还嫌脏,耿耿于怀。
她在滨海机场遇见王先生。过安检时,王先生对她说:“小姐,你的丝袜破了个洞。”她低头看到Burberry裙子下的膝盖处赫然有一个洞,仿佛讥讽地对着她笑。她丝毫没有察觉丝袜划破的尴尬。犹如人生,总有太多的意外,旁人一目了然,当事人却丝毫不知。她没有去洗手间,将手袋塞到王先生手里,在安检处泰然自若地脱下丝袜随手丢到旁边的自弃桶。
王先生是精明的商人,在那一刻仿佛看到新商机一般眯着眼看着世美。
诺言是胸腔中涌动的潮水,不吐不快。王先生舌绽莲花,描绘了一幅无比绚烂的前景给世美听。世美不是傻瓜,她一直有安身立命的一套方法。只不过世间一切情事,当事人身陷,无不是因为心甘情愿而已。她爱上他,所以愿意去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他说:“我很爱你,很揪心很揪心的那种。”他说:“我们应该在一起,我们要有一个家。”他说:“我们要么不吵架,要么像我的父母一样吵够六十年。”他说:“我只想把每天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你,因为每天睁开眼想到的第一个人总是你。”他说:“我们要生个孩子,女儿取名叫王茜,儿子取名叫王谦。”他说:“你生日时,我送一台保时捷给你,我要允诺我的女人衣食住行都是最好的。”他说:“房子按照你喜欢的风格来布置,一定要买最好地段的住处,前提是你会满意。”……世美明白,对于女人来说,平生最大奇迹便是一处温暖家庭,永恒而不缺失安全感。否则一切都是苦。寂寞将是那夜半酒阑后的小兽,永恒噬咬浑身骨血肌肉。所以世美不止一次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与王先生共同组织一个家庭的美好梦想。
Rose劝她:“爱需要保留余地,你不能使自己成为第二个茨维塔耶娃。”
世美总是笑着说:“错了,他是真的爱我,在他面前,我大可纵容自己犹如茨维塔耶娃的诗般肆意。”
“虽然因为茨维塔耶娃那种豁出去的豪情让我们这么多年铭记于心,可是她最后还不是自杀了吗?”
“你怕我为爱自杀?”
Rose摇摇头说:“我知道你不会为爱自杀,但是我担心你会被爱磨损。”
在世美的心里,王先生是温暖的人,可以让她闭上眼睛,深深沉溺。只是在Rose与苏苏的眼里,那却是一个危险而没有退路的局。
一年后,世美意外怀孕。她满心欢喜地打电话给王先生。王先生彼时正在开会,挂断她的电话后发了一条短信过来:“我们还没准备好,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她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是有声音的,一片片破裂开来,令身为主人的她惊慌失措。奇怪的是没有眼泪,只想笑,觉得自己可笑。
她打电话给苏苏和Rose。苏苏和Rose并没有在这个时候指责她,只是安静地陪着她。大概好朋友就是这样,唯有共同担当与面对才可以看清一些情义的深重。她们为她跑前跑后,陪她做检查,守在手术室的外面。但是王先生因为工作的原因却没有在手术的时候陪着她。
苏苏在手术室外大骂:“他还是个男人吗,敢做不敢担,敢说不敢面对。”
Rose叹口气说:“你小声点,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千万别在世美面前说,免得她伤心,你又不是看不出来她有多爱王先生。”
“世美也是傻,人财两空,真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至少当初也该收取他一些财物的。”
“世美不是傻,是因为明白没有要求才是最大的要求。”
苏苏又跳起来:“你们才子就是喜欢装,明的搞成暗的,暗的搞成看不见的。现在怎么样?遇到一个薄情的男人还爱得荡气回肠,恐怕现在是肠子都悔得发青吧。”
Rose讲:“薄情的人看起来都很多情,因为他们不知道,情之一事都是单一的,哪有那么多呢?”
得到苏苏和Rose的照顾,世美很快康复,至少看起来康复得很快。
出院后,世美去买了一双红色高跟鞋来穿,似新伤,一路走一路淌着血。苏苏和Rose埋怨她不该这般形容一双鞋子,世美呵呵笑着说:“女子原是亮烈,这世间如此兵荒马乱,然而你们知不知道,男女之间的相遇有一个诀窍,不晚不早,千里迢迢,来得正好。暂且不管对错,遇见就好。”
“这么说,你是原谅王先生了?打算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与他重修于好?”世美摇摇头,坚定地说:“最煞风景的事情莫过于重温旧梦。”
世美在这一段感情中经由堕胎的事情使自己穷途末路,也在心里暗暗说,自此不再给自己软弱的机会。对于姚世美来说,不爱就是陌生人,即使没有恩怨,也不能像朋友一样时时见面。感情已经生了嫌隙,不能装作无所谓,不如从此陌路,各自从头开始。
但是王先生却找上门来,不住地道歉,反复解释当初没有陪同她手术的原因。却对当初的那些承诺只字不提。
世美双手环臂,冷冷地看着他,觉得陌生,甚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同这个薄情善变的男人走到一起的。是因为寂寞吧,或者,在寻找爱情的过程中,看走了眼。世美渐渐变得不耐烦,摆摆手打断王先生的话:“行了,别解释了,我根本没怀孕,我不过是想试试你罢了。”
王先生听她讲这么一句,突然失态,大声骂起来,骂她欺骗他。
世美同情他,同时也对他不屑。他不见得有多爱她,却相当的自私。很想反问他一句“到底是谁欺骗谁”,但是很多事情问与不问已经没有意义。
王先生走后,她笑得异常灿烂,对着苏苏和Rose说:“你们看,我释怀了。”
Rose握住她的手:“没关系,在我们面前你不用伪装得这么逼真,我们知道你很难过,全部都了解。”
苏苏愤愤地说:“为什么不对他说实情呢?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在手术室的痛苦呢?”
世美冷冷道:“那样一个人,说什么都无用。”
转而她又笑着拍拍女友的肩膀:“别说了,我已经没事了,都过去了。”
世美越是笑得妩媚,她们越是担心,紧紧地拥抱她。多年的至交,她们一直都相互了解,如果有一天看到她笑得格外夸张,一定是有大事情发生了。她们知道非要让她一个人静一静不可。有人的时候,她从来不摘面具,即使这么多年的朋友也不例外,她们为她这一点要强和倔强感到心疼。
世美在心里想,也许,她只是王先生生命当中微暗的光和幽深的火,次第点亮他无序的生命,迎合他的欲,满足他的需索。但是,他是不会给她想要的未来的。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她一个人的事,连她那么爱的王先生都不知道她究竟有多么爱他。
说穿了,爱情不过是一场自负盈亏的买卖。要怪就怪自己当时有眼无珠,难道世上还有好心好报的买卖?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及时止损,求一个体面离场。
又三年。某个午后,Rose忽然接到苏苏的电话,原来世美居然结婚了,发了邮件给大家,还附了结婚照。Rose赶忙去查下邮箱,原来自己也收到,邮件里一句婚宴事宜都不提,只是感谢大家的多年照顾和祝福云云。说是结婚照,世美居然不穿婚纱,那个男子也只是简单的衬衫,两人便装抱在一起,身后是巨大的海边日落。
再见面,世美已经从新西兰度蜜月回来。世美的老公陈博,斯坦福的博士,硅谷海归,国内某IT公司副总。
陈博也是异人。二人本是两家公司的代表,半年后合作结束,私底下吃过一顿饭。世美对他印象还不错,谁知第二次吃饭,陈博居然求婚,只是连戒指也没有准备。
这可把世美吓得不轻。要说花言巧语,凭你多少砸过来,世美的心里可是一丝涟漪都不会再起。但是陈博第二次私约,居然就是要领证的意思。世美更加小心翼翼,两人就这样不近不远地处着。期间陈博偶尔还是会提出结婚的问题,半点尴尬都没有,倒像是吃饭前问你今天想吃什么一样。
到得第三年,世美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要说自己是有过故事的人,此生就算断了那个念想,莫不要耽搁了人家。
终于世美愿意问问陈博,为什么是自己,然后二人就领了证,连婚宴都不摆,度蜜月去了。至于两人那三年都谈了些什么,世美总不愿多说。婚后除了住在一起,两人还是你上你的班,我上我的班,你有你的男人帮,我有我的闺蜜圈,跟没事人一样。
Rose还算淡定,苏苏可被这两人弄得心痒痒,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偶尔见陈博来接世美,苏苏总要问:“哎,陈博,你到底给我们世美吃了什么药啊?”
问得紧了,世美只说:“他婚前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不要孩子。”
这可更看不懂了。只是女友圈子里,活动就数世美参加得最多,而当Rose和苏苏偶尔为家里那些琐屑事而烦闷的时候,世美却乐得清闲,玩票般学起了古筝。大家笑她附庸风雅,谁知她只是笑笑,说陈博家传的国学,会一点洞箫,那表情说不出有多小鸟依人。
忽然之间,Rose似乎明白了,世美对于那些幸福的秘密,为什么说得这样少。Rose把这些说与苏苏听,谁知苏苏叹了口气,难得的大彻大悟:“我们原是小看了这个陈博。世美是有福的,陈博也是有福的,他们只是多了一个关心自己的人,其他什么都没少。”
夏天来了,世美忽然请Rose和苏苏去她家做客,说有好吃的。大家还以为是新得了什么海鲜,一鲳二笀三马鲛之类的。去到后才知道原来是家常小菜,只是滋味异常鲜香,尤其那碟豆瓣酱炒通心菜说不出的鲜甜,倒把平日里的海鲜还比下去了。一问,原来世美家的酱类都是和先生一起做的。那辣椒酱是陈博自己从市场上选回的大红辣椒,和蒜头一起细细剁碎,锅里慢慢炒香,然后拌了上好的酱油,用盐和鲜榨的花生油一罐罐封好,要用的时候别提多香。至于那豆瓣酱,鲜甜也是有秘密的,鱼虾打碎做成肉糜,混进去一起发酵。世美中间让了几次饭,笑着说:“辣椒酱四季都可以做,这豆瓣酱可得阳光好的日子才能晒,你们喜欢就带几瓶回去。”
这顿饭吃了之后,Rose和苏苏再无疑问。这世间从来没有必赚的买卖,却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纵要你我搭上一生的伤痛,到头来赚得一勺豆瓣酱拌白饭,亦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