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白小姐经人介绍认识许先生。她觉得运气还不错,因为许先生满足她迄今为止对异性的全部幻想。最后她明白过来,认识他,花光她几许好运气。
许先生完全不像需要相亲结识女人的男人,他穿着制服赴约,不是那种五大三粗的兵痞,是一名儒将。制服穿在他身上腰是腰臀是臀,修长双腿隐隐有杀气,整个人洋溢着仪仗队第一排的风姿。
白小姐不知他是城里著名的许氏二少,也不知他是红粉满城的花花公子,她天真地以为他出身特殊,有组织有纪律,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好人。他带她去七弯八拐的闹市小巷吃私房菜,带她去安静人少的酒吧小酌。那酒吧装修成上世纪三十年代旧上海十里洋场,唱机里放着周璇。他们相拥着跳舞,她借着昏蓝的灯光仰头看他。帽檐下他的长睫毛遮住的眸子看不清内容,一切都模糊了。她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也许是前生,陋室明娟爱上军阀的二公子。
内秀的白小姐生平第一次顾不得矜持,踮起脚吻他坏笑的唇角,慢慢地那吻变成了咬,狠狠地压上去,想要将他吞落腹中。这样就安全了,他是她一个人的了。他很快便反攻为主,一手托着她的后脑,一手托着她的腰。她觉得自己被提起来吸进去,像在沙漠里行走的旅客遇到了龙卷风,被卷起来身不由己,下一刻就要粉身碎骨。
一个月后许先生消失过一阵子,白小姐联络不到,以为他有任务不便联络。直到有一天他领着一个女孩子找到她所在的医馆,央她开一些补血的中药给那个女孩子。那是他的表妹。他们兄妹站在玻璃柜台前聊天,表妹叫出好几种中药的名字。他笑说:“我怎么一样都认不出来?”
表妹冷笑:“术业有专攻,你背花名儿无人能及。”临走时白小姐终于忍不住问:“最近很忙吗?”他说了一句“不忙”便走了。玻璃门关上的瞬间,听得表妹说:“积点德吧,你也配得上这些好药材?”
白小姐不知那是一句警告,还是追上去。他停下来看她,似乎带着一点怜悯,又有一点无奈,然后握住她的手,拇指捏着她单薄柔嫩的手心,不知按中哪个穴位,一直麻到心里去,听得他说:“等我找你。”
她等了几天,他果然来找她。她竟也渐渐习惯了等待的日子,极其煎熬。他偶尔还是会来找她,聊天吃饭看电影,没有下文。她察觉出不对劲儿来,这样再过几个月,就可以结拜成好兄弟了,表妹却说:“他待你不同,这些年你是第一个呢。”
认识一年半,白小姐终于走了一步险棋,留他过夜。他仿佛熟悉她的一切,毛衣的领口,衬衫的扣子、旗袍的开衩、内衣的暗扣,他的手像外科大夫的手术刀,了解她身体每一处。
白小姐是学医的,对人体的了解非同一般,这一刻却觉得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甚了解,在他的十指下变成发音的钢琴,是一个不会弹的人首次出手,断断续续咿咿呀呀,然后变成一些不知名的花,将开未开。春风的气息擦着鼻尖耳鬓拂过,一切轻、柔、软,突然成了台风,一下子被撕开,处处透风,却又处处充实,最后变成教堂里的鸽子,扑棱棱飞到半空却被枪声打落下来,奄奄一息地聆听教父祷告,然后微笑瞑目安息。白小姐不知道的是,他熟悉女人的一切。
许先生后来同人忆起白小姐,并不记得这些香艳场景,他只记得她总是煮好一锅汤等他,不管什么汤,都有一味中药:当归。
这场爱情像一处随处可见的九流言情剧。他不是好演员,甚至不是好观众,总是不定时离开,如同电影院里心不在焉的观众,中途出去抽个烟或者去趟洗手间,回来电影还接着演。他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假装看下去,直到电影结束,他才蓦然发现荧幕上没有他的名字。
一直认真演到最后的是白小姐,她在他的人生里努力演了一场他和别人演了无数次的戏。
这样断断续续演了八年,白小姐说如果许先生是人生必上的一堂课的话,她也值了,自他身上学到的东西,别的女人要换好几任男友才能学得到。正如表妹所说:“如果冥冥之中注定要经历一个人渣,你别逃避,你反而要希望那个人足够渣,这样才算历劫,否则还要重来一遍的。”
许先生对女人慷慨,给她们美食华服车房,名分也给。他的未婚妻手牵手连起来,能绕城一圈。他唯一没有给的是心。他说女人很奇怪,要财物的最后要心,要心的最后要财物,世上哪有那样便宜的事呢?偏偏他喜欢做游戏,她们不要的时候,什么都双手捧上,用物质交换一些欢愉;等她们食髓知味变得贪婪,他连一句真心话都吝啬。
有的男人成为好男人,普渡众女,是她们历经尘劫的最后一班船,带她们上岸;有的男人像许先生一样,成为教科书,叫当局者最后参悟,让旁观者始终为戒。
许先生最后一次回去找白小姐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个人和一锅热汤了。白小姐参透了爱这句禅,下山归隐了。但许先生也不愁寂寞,旧人去了,立刻有新人补上来,只是新人都和白小姐不一样,表妹说:“白小姐得道成仙,你只配和这些狐狸精、蜘蛛精在一起。”
狐狸精、蜘蛛精们换了几批,许先生觉得累了。也三十好几了,家里开始催着结婚。他想念白小姐和那锅热汤,急忙返身去找,托了朋友去找,托了和白小姐关系最好的表妹去找,但是,再也没有找回来。
别人劝白小姐:“为什么不再忍耐一下下?这些年都等过来了,眼看着要收成了,却便宜了别人。”白小姐说:“对于我来说,那不是一颗好果子,有点苦。”
许先生最后抵不住家庭压力,或许也是风景看透了累了,听从安排同一位刚毕业的女孩闪婚了。他看不清她的眉目,只记得婚礼上她讨喜的笑容,像自己小时候捡了一块未拆开的糖。
他结婚的那天,表妹喝完喜酒摔了杯子大骂:“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什么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笑话,都是骗人的鬼话!你不过是在生育能力走下坡路的时候找个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什么最后出现的人便是对的人,你不过逢场作戏,只是这一次杀青了!”
许先生在年轻的妻子面前变得唠叨啰唆,这个不能多吃那个不能久喝,有一天还叮嘱她煮汤时加点黄芪或者当归之类的。别人看在眼里,都说白小姐附身了。
许先生被妻子看得很严,再也不敢出去玩。偶尔想起从前,像是一场梦;看看眼前,也是一场梦,他整个人生,是一场梦,出场的人物都是面目模糊的,他觉得自己走错了剧场。午夜梦回,他觉得他应该在白小姐的公寓里;花前月下,她系着碎花围裙,那锅汤刚煮好,她转身温柔地喊他趁热喝。
他再也没有见到白小姐,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