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文/佚名
我的奶奶是大前年去世的,活了八十多岁。奶奶病重的时候,我因为忙于工作,没有回故乡看她老人家。当奶奶逝世的噩耗传来时,我哭了,先是默默地流泪,后来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哭过之后,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仿佛清楚地看见了奶奶,看见她瘦小的身躯,她的一头白发,她永远微笑的慈祥的面容……奶奶一辈子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为了我,为了我们。就说我吧,这条命就是奶奶救下来的。抗战胜利后,******挑起内战,“还乡团”杀气腾腾地来到我们家乡,抓“抗属”,杀干部,连孩子也不肯放过。母亲去微山湖找我们的队伍去了。奶奶带着两岁的我和不足周岁的弟弟,东躲西藏,吃没得吃,住没处住,日子怎么过呀!隆冬腊月,奶奶抱着我们小兄弟俩,坐在冰冷的破屋里,把讨来的煎饼一口一口地嚼烂,喂我一口,喂弟弟一口。小弟弟不肯吃,又饿又冻,哭个不停。奶奶一边一个紧搂着我和小弟,用她的体温暖着我们,她自己也瑟缩发抖。那天夜里,小弟断了气。奶奶便更紧地把我裹在衣襟里,同时想把小弟冰凉的小身子暖过来……她要保住活着的孙子,又要救活死了的孙子!以后,我懂事的时候,就常听奶奶说:“生生把你小弟弟冻死了,饿死了!”说着泪流不止。哪能怨奶奶呢?没有奶奶,我能活下来吗?我懂。
从那以后,奶奶时刻不离地抱着我,领着我。奶奶的脚裹得很小,但她领着我走过了那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路。奶奶是坚强的。到后来才知道,正是在那段岁月里,她最心爱的儿子——我的二叔牺牲了,我的十几岁的三叔被反动派抓去了。敌人抓三叔的时候,奶奶抱着我追赶着,一路斥骂那些匪徒,引得四村八庄的乡亲们都来向匪徒要人,吓得他们朝天放枪。不久,我的爷爷也被反动派抓去,折磨了很久,最后含恨而死。在那兵荒马乱、家破人亡的日子里,奶奶保护着我,哺育着我,坚强地挺了下来,熬了过来。奶奶的心是最软的,可那时候她从未哭过。谁又知道她吞下了多少悲愤的眼泪呢!
大军南下的时候,奶奶带着我,日夜在村口看我们队伍向前方进发。她常常看花了眼,指着队伍对我说:“那个,骑高头大马的,就是你爹!”再一看,却不是。她就撩起衣襟擦眼泪。解放了。家乡的人们都劝奶奶:“该跟你儿子进城享福去了!”奶奶总是摇摇头。她不愿离开这洒着自己亲人鲜血的故土,也不愿丢下我。
一些老人们都说奶奶“憨”、“没福气”。老人们说:“这江山可有您的份啊!”“那年鬼子进村,把你绑在石磨上,刺刀压着脖子,您可连眼皮也没眨!”“您儿子可当大官了,他知道您受的那些苦吗?”奶奶听了,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着。那是多么美好、多么慈祥和宽厚的笑容啊!
奶奶是勤劳的,我从来不记得她有闲着的时候。解放初期,军属的土地是由政府负责找人“代耕”的。可奶奶总不让人家帮我们干活。她成天在地里劳动。有一次,她去锄地,我去给她送水,见锄过的地上留下奶奶一排排窄小的、深深的脚印。我心疼极了,跑去抱住奶奶,再也不让她锄了。奶奶却说:“好孩子,庄稼人哪能不锄地?不种地还能长粮食?”这样朴素的道理,我很快就接受了,并且由奶奶手把手地教会了锄地。
60年代初,我来北京上大学。奶奶年纪大了,不能种庄稼了,也来北京住在姑姑家。姑姑和姑父都是工人,奶奶和他们相处得很好。进了城,她老人家还是闲不住,家里的活总是抢着干。我就读的人民大学离姑姑家很近,有空就跑去看奶奶。奶奶总要给我下面条,削萝卜吃,还给我洗衣服、补袜子。姑姑笑着说:“您把他惯坏了!”奶奶也笑着说:“哪是惯他呢?我是教他呀!”真的,我后来就学会自己洗衣服、补袜子了。
奶奶永远都是宽容的、慈爱的。记得有一次,父亲从南方某省城来京开会,来看了奶奶一次,一会儿就坐小汽车走了。奶奶一直看到小汽车没影了,回来后忽然又懊悔又担心地说:“看看,也没给他做点吃的,饿着他了吧?”我第一次跟奶奶发火了:“他是什么人物?能饿着吗?连一块饼干也没给您带哪!”奶奶也是第一次嗔怪地说我:“瞎说什么?他是你爹!”
“**********”时,在家乡当生产队长的三叔也成了“走资派”,挨了批斗,逃到北京避难来了。奶奶说:“你到这里,一个村子谁管?走,我跟你回去!”说走就走,谁也劝不了。后来听说,奶奶回去后,坐在大门口纳鞋底,“造反派”们谁也不敢揪三叔。一个愣小子硬要冲进我们家,被他爷爷劈头盖脸狠揍了一顿,还是奶奶拉开的。村里的“造反派”怎么也闹腾不起来。后来三叔又带着大家抓起生产来了。
奶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进城来。她晚年在家乡,能干的活都干,能吃的苦都吃,从不向在外边当干部的儿孙要钱。在我们故乡鲁西南平原的黄土地上,奶奶走完了她一生的路。奶奶,我永远忘不了,您锄地时在故乡的土地上踩下的那一串串深深的脚印……在我们故乡鲁西南平原的黄土地上,奶奶走完了她一生的路。奶奶,我永远忘不了,您锄地时在故乡的土地上踩下的那一串串深深的脚印……
弟弟
◆文/佚名
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也不。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儿的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长辈就爱问他:“你把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明天就还你。”然而他总是一口回绝了。有一次,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问道:“有我好看吗?”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虚荣心。
他妒忌我画的图,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力。我比他大一岁,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一同玩的时候,总是我出主意。我们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我叫月红,他叫杏红,我使一口宝剑,他使两只铜锤,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偶尔杀两头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毯,剖开来像白煮鸡蛋,可是蛋黄是圆的。我弟弟常常不听我的调派,因而争吵起来。他是“既不能令,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实是秀美可爱,有时候我也让他编个故事: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泼风似的跑,后头呜呜赶着……没等他说完,我已经笑倒了,在他脚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儿。
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读的时候多,难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过的是何等样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见他,吃了一惊。他变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图画来看,我自己那时候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认为他的口味大有纠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见了。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我比谁都气愤,附和着众人,如此激烈地诋毁他,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
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我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回去了。我弟弟在阳台上踢球。他已经忘了那回事了。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
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力。我比他大一岁,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我的嫂子
◆文/佚名
我妈在床上病了四年,在1958年我刚满五岁的那一天,耗尽了最后一点精神,死了。现在我只记得好多人抬着棺材上山的情形。因为农村人很穷,不知道、也照不起照片,到现在我只知道我妈的名字,可记不起我妈的样子。
我妈死后,除了年幼的姐姐,家里再没有女人。我的衣服破了,是我父亲深夜在煤油灯下蹩手蹩脚地缝补,我穿的布鞋是父亲用他满是老茧的手躲在房后一针一线做的。那时都很穷,所有的人都穿得破破烂烂,也吃不饱肚子,家里除了劳动工具以外,其他凡是钢铁的东西都砸碎交到公社炼钢铁了,做饭用的锅自然也没有了。大人们在生产队里吃大食堂,孩子们则关在一个叫“幼儿园”的院子里,浑身脏兮兮的,饿着肚子唱《社会主义好》。晚上回到家再困都不睡,盼着半夜大人带回从牙齿缝中省下的一点饭吃。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山上能吃的野菜和树皮都吃光了,好多人浮肿,孩子们的脸也像黄菜叶一样。严重的营养不良,使得个个孩子都是枯瘦的腿支撑着鼓鼓的肚子,干瘦的脖子撑着大大的脑袋,无神而呆滞的眼睛只有见着吃的东西才会发光。
嫂子到我家那年,我已上小学二年级,那时她才19岁,是个毕业时间不长的中学生。嫂子人长得很漂亮,白皙的皮肤、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大而有神的眼睛、匀称而丰满的身材,是当地少有的漂亮人。我大哥人长得并不好,小名叫“寡子”。我怎么都不理解嫂子为啥要嫁给长得很一般、个子又不高的大哥。那时************刚过,家里除了有点粮食,其他一贫如洗。社员们早已不在生产队里吃食堂了,家家户户冒起了炊烟。家里有了女人,也就有了生活的气息。饭有人做,家有人理,也有了,客人往采。
嫂子到我家后,开始我还有些腼腆,时间长了也就慢慢熟了,我除了上学外,基本都和嫂子待在家里。家里有个是是非非,我总是站在嫂子一边;大哥有时和嫂子闹意见,我总是为嫂子抱不平。也许是恋母吧,没事时我总喜欢依偎在嫂子的怀里,成天有说不完的家常话。嫂子走个人家,总是带着我;如果别人给点好吃的,嫂子自己舍不得吃,总是悄悄地留给我;有时放学回家不见了嫂子,就到她可能去的人家找。那时我大哥在生产队里当会计,晚上不回家时,我就从堂屋我爹的床上偷偷地摸到我嫂子房子,钻到她的被窝里。大哥如果回来了,嫂子就把他撵到装粮食的长板柜上睡。
后来我在距离我家30里的地方上中学,每个星期六放学后,为了挣三四毛钱积攒学费,就要空着肚子给供销社挑货物。每当我饿得咽长气断、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嫂子撂下家里的活来接我,那真是像见了救星一样,其他挑货的同学都很羡慕我。
我嫂子待人很好。上上下下路过我家门前的熟人,她都要招呼进屋喝茶;遇到吃饭的时候,宁可自己不吃也要招呼别人;我家那几棵桃子和李子熟了,她总是把好的分送给邻居;门前那棵皂角树的皂角,谁摘她都愿意;过年杀猪,也要把亲朋和邻里请来吃“泡汤肉”。时间长了,方圆一二十里都知道我嫂子的为人。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里,嫂子一直牵挂着我。我有个三病两痛,只要嫂子知道了,她都要让我大哥或者牛娃子带着上好的特产来看我。我只要有空就喜欢回家看嫂子,成家后春节大部分也是回嫂子家过的。算起来我嫂子今年62岁了,除了腿患严重的风湿病走路不方便外,身体还算硬朗。
我也是好几十岁的人了,嫂子对我还跟儿时一样,该疼就疼我,该骂就骂我。我也很敬重嫂子,她说得不对我也不顶嘴,因为在我心中,嫂子和我妈是一样的。
我嫂子待人很好。我家那几棵桃子和李子熟了,她总是把好的分送给邻居;门前那棵皂角树的皂角,谁摘她都愿意;过年杀猪,也要把亲朋和邻里请来吃“泡汤肉”。
祖母的月光
◆文/佚名
我祖母去世那天是农历正月十五,我记得那天的月色很好,虽然清冷,但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和圣洁,以至于后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祖母在这一天去世是她精心挑选的。
无疑祖母很喜欢并且熟悉这种月光。我小时候经常陪她坐在这种月光下。祖母不识字,她不会给我讲关于月亮的种种传说和故事,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坐着。偶尔,祖母嘴里哼出一段说不出名目的曲调来,和着冷月、微风。她的脸非常动人,岁月的艰辛似被月光洗去,只留下一份恬静、一份安详。我之所以后来一心想当摄影家同祖母在月光下的形象有着很大关系,因为每想到那个时刻,文字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不厌其烦地描述这段文字,是由于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看见祖母那熟悉的表情后,祖母就死了。她很从容地说完那句话就死了。从那以后,每到有月光的夜晚我就竖起耳朵,我总认为会听见祖母的声音。当然,祖母只是在临死前才清醒过来,在那一天的其余时间里,她大都处在一种癫狂的状态中。
在那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坐在祖母的床头。祖母在那一天最主要的事情是吃饭,关于这一点我在后面会谈到。夜晚来临,祖母又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了月光,她的眼神马上变了,瞪得溜圆,一脸惊慌,这种表情只有在一些极其恐怖的电影中才能看到。我顺着祖母的视线,却什么也发现不了,只是一片月光。祖母这时极力想向后挪动身子,她说:“一地死人,一地死人……”后来她又哭:“秋生,秋生,妈妈没有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