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斯贝同挖沟工人的妻子一起喝咖啡,聊天。然后,她就到附近镇子里去找那个赶车的人,以便在天黑之前能够回到家。但当她找到赶车人的时候,他却说他们要等到第二天天黑之前才能动身。莉斯贝考虑一下住下来要花的费用,再想一想里程。她想,如果沿着海岸走,可以比坐车要少走八九里的路。这时的天气晴朗,圆月亮高挂在天空,所以安妮·莉斯贝决定步行,那样她第二天就可以到家了。
太阳已经下山了,贝得尔·奥克斯的青蛙在沼泽地里叫着。现在,它们静下来了,四周一片沉寂,动物们都睡着了,连猫头鹰都不见了。树林里和莉斯贝正在走着的海岸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在沙滩上走着的脚步声。海上没有浪花,遥远的深水里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都在默默地没有一点儿声响。
安妮·莉斯贝什么也不想,只顾向前走。不过,思想并没有离开她,它只不过是在睡觉罢了,并没有离开,永远也不会离开。那些曾活跃着、但现在正在休息着的思想,和那些还没有被掀动起来的思想,都是这样。思想一点也不安分,有时在我们的心里活动,有时在脑袋里活动,或者从上面向我们袭来。
所有罪恶和所有美德都深藏于我们的心里——藏在你的心里和我的心里!它们就像看不见的小种子似的。一丝从外面射进来的阳光照一下;或是一只罪恶的手触摸一下;你在街角向左拐或向右拐——这就够决定问题的了。这是因为小小的种子开始活跃起来,涨大并冒出新芽,它把它的汁液散布到你的血管里,这样,你的任何行动都会受到它的影响。一个人在迷迷糊糊地走路时,是不会感到那种使人苦恼的思想的,但是,这种思想却在心里酝酿。安妮·莉斯贝就是这样半睡似的走着路,她的思想却要开始活动了。
从去年的圣烛节到第二年的圣烛节,发生了不少事情,有很多已经被忘记了,比如对上帝、对邻居和对自己的良心,在语言上和思想上所作过的罪恶行为。我们根本想不到这些事情,安妮·莉斯贝也没有想到。因为她知道,她并没有做出什么不良的事情去破坏这个国家的法律,她是一个善良、诚实和受人尊敬的人,她自己非常清楚这一点。
她正沿着海边走。忽然,她看见有一件什么东西在水里漂,她停下来看,像是一顶男人的旧帽子。它从哪里呀漂来的呢?她走过去,仔细地看了一眼。哎呀!她害怕起来。这是一件什么东西呢?其实,这并不值得害怕:这只不过是些海草和灯芯草缠在一块长长的石头上,样子就像一个人的身躯。莉斯贝越想越害怕,她继续向前走,心中想起小的时候听到的迷信故事海鬼——漂到荒凉的海滩上没有人埋葬的尸体,它本身不会伤害任何人,但它的灵魂——海鬼——会追着孤独的旅人,抓住他,海鬼想让旅人把它送进教堂,埋在基督徒的墓地里。
抓紧!快抓紧!一个声音这样的喊着。当安妮·莉斯贝想起这几句话的时候,她回忆起做过的梦了:那些母亲们怎样抓着她,喊着:抓紧!快抓紧!她的衬衫袖子怎样被撕碎;她是怎样跌落的,她的孩子怎样托着她,她又怎样从孩子的手中掉下来。她的孩子,她从来没有爱过她自己亲生的孩子,更没有想过他。现在这个孩子正躺在海底。他永远也不会像海鬼似的爬起来,叫着:抓紧!快抓紧!把我送到基督徒的墓地里呀!她越想越害怕,恐惧使她的脚步加快了。
恐惧像一只潮湿冰冷的手,按在她的心口上,她快要窒息了。她朝海上望了望,海上变得更昏暗了,一层浓雾从海上升起来,弥漫到灌木丛和树上,并形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她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的月亮。月亮像一面没有光辉的圆镜。莉斯贝的四肢仿佛被某种沉重的东西给压住了:抓紧!快抓紧!她这样想着。当她再掉头看月亮的时候,月亮的惨白面孔就仿佛贴在她的身上,而浓雾就像一件尸衣似的披在她的肩上。抓紧!把我送到基督徒的墓里去吧!这个空洞的声音萦绕着她。这不是沼泽地上的青蛙,或乌鸦发出来的,这儿根本看不到这些东西。把我埋葬掉吧,快把我埋掉吧!这声音又说。
噢,这是海鬼——躺在海底的她的孩子的灵魂。灵魂是永远也不会安息的,除非有人把它送到教堂的墓地里去,或者为它在基督教的土地上砌一个坟墓。她必须去基督教墓地,在那儿挖一个坟墓。于是,她朝教堂的方向走去,她突然觉得负担轻了好多,仿佛没有了。她打算沿着那条最短的路回家去,但立刻她就觉得沉重了许多:抓紧!快抓紧!空洞的叫声又出现了,她听得非常清楚。为我挖一个坟墓吧!为我挖一个坟墓吧!
浓雾冷而潮湿,莉斯贝的手和面孔由于恐惧也变得冷而潮湿。周围的压力紧压着她,但是,她心里的思想却在无限地膨胀。这是她从未经受过的感觉。
在北国,山毛榉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就能冒出新芽,次日,太阳一出来,就会展示它幸福的青春美。同样,在我们的心里,深藏在我们过去生活中的罪恶种子,也会在一瞬间通过言语、思想和行动冒出芽来。当良心发现的时候,这种子在一瞬间就会长大和发育。这也是上帝在我们想不到的时刻让它起这样的变化的。任何解释都无济于事,因为事实胜于雄辩。人的思想变成了语言,而语言是在世界哪里都可以听见的。当我们想到我们身上藏着的东西,想到我们还不能消灭在无意和骄傲中种下的种子,我们就不禁恐惧起来。心里既能藏着一切美德,也能藏着罪恶,它们能够在最贫瘠的土地上繁殖起来。
安妮·莉斯贝的心里深深地体会着这些。她感到极度地不安。她倒在地上,只能向前爬几步。空洞的声音又在说:请埋葬我吧!请埋葬我吧!要是能在坟墓里把一切都忘记,她倒很想把自己埋进坟墓。这一时刻,她感到相当恐惧和惊惶,迷信使她的血忽冷忽热。还有很多她不愿意讲的事情,一下子都集中到她的心里来了。
一个从前她听别人讲过的幻像,就像明朗的月光下面的云彩,悄悄地出现在她面前:四匹嘶鸣的马儿拉着一辆火红的车子在她身边急驰过去,它们的眼睛和鼻孔里射出火花,车子里坐着一个在这地区横行了一百多年的坏人。据说,他每天半夜都要跑回自己的家里然后再跑出来。他的外貌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惨白得毫无血色,而是像熄灭了的炭一样漆黑。他向安妮·莉斯贝点头并招手:
抓紧!快抓紧!你可以再坐一次伯爵的车子,忘掉你的孩子!
莉斯贝急忙逃向教堂的墓地,黑十字架和乌鸦乱作一团,像白天她所看到的乌鸦那样在叫。现在,她听懂了它们在叫什么。它们在说:我是乌鸦妈妈!每一只都这样说。安妮·莉斯贝知道,如果她不挖出一个坟墓来,她也会变成这样的一只黑鸟也要像它们那样叫。她趴到地上,用手指在坚硬的土上挖坟墓,她的手指流出血来。把我埋掉吧!快把我埋掉吧!这声音在喊。莉斯贝害怕鸡叫之前她不能做完,如果这样,她就没有希望了。
鸡终于叫了,东方也现出一丝光亮。她只完成了一半。一只冰冷的手从她的头和脸上一直摸到她的心窝。只挖出半个坟墓!一个声音哀叹着传来,接着就渐渐地沉入到海底。哎呀,这就是海鬼!安妮·莉斯贝昏倒在地上,她停止了思想,失去了知觉。
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明朗的白天了,有两个人把她扶起来。其实她并没有躺在教堂的墓地里,而是躺在海滩上。她是在沙滩上挖了一个深洞。她的手指被一个破的玻璃杯划出血来。奇怪的是,这杯子底端的脚是安在一个蓝色的木座上的。
安妮·莉斯贝病了,良心和迷信缠绕在一起,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她想她现在只有半个灵魂,另外半个被她的孩子带到海底去了。她将永远也不能飞上天堂,除非她能够收回深藏在水底的另一半灵魂。她才能接受慈悲。
安妮·莉斯贝回到家以后,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她的思想像一团乱麻,唯一的线索就是她得把海鬼运到教堂的墓地里去,为他挖一个坟墓,只有这样她才能招回她整个的灵魂。
晚上,她几乎都不在家里。你总能看见她在海滩上等待海鬼。这样的日子她过了整一年。突然,有一天晚上她又不见了,人们再也找不到她。第二天大家又找了一整天,还是没结果。
黄昏,牧师到教堂里来敲晚钟,他看见安妮·莉斯贝跪在祭坛的脚下。她从一大清早起就跪在这儿了,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但她的眼睛仍然射出光彩,脸上依旧现出红光。太阳最后的晚霞照着她,也射在祭坛上摊开的《圣经》上。可以看到上面有几句话:你们要撕裂心肠,不撕裂衣服,归向上帝!
这是个巧合,人们说,有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是偶然的。
安妮·莉斯贝的脸在阳光中露出一种和平、安静的表情。她说她非常愉快,她又重新获得了灵魂。昨天晚上,那个海鬼——她的儿子——同她在一起。这幽灵对她说:
虽然你只为我挖好了半个坟墓,但在整整一年中,你已经为我在你的心里砌好了一个完整的坟墓。这里是一个妈妈能埋葬她的孩子的最好的地方。就这样海鬼把莉斯贝失去的那半个灵魂还给了她,并把她领到这个教堂里来。
现在,我是在上帝的屋子里,莉斯贝说,在这个屋子里我们全都感到快乐!
太阳落山了,安妮·莉斯贝的灵魂升到了另一个境界里。人们在人世间经过一番斗争以后,来到这个境界是不会感到痛苦的,而安妮·莉斯贝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