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商人布洛涅到离老斯卡根很远的、港汊附近的灯塔那儿去。信号火早已灭了。当他爬上灯塔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海上有许多船只出现。他在望远镜里认出了他自己的船加伦·布洛涅号。是的,它正向这边儿开过来。雨尔根和克拉娜都在船上。在他们看来,岸上斯卡根的教堂塔楼和灯塔就像是蓝色的水上漂浮着的一只苍鹭和一只天鹅。克拉娜坐在甲板上,看到远处沙丘露出地面。如果风向不变的话,她们可能在一点钟之内就可以到家。他们是这么接近家和快乐,而与此同时又是这么接近死和死的恐惧。船上有一块板子松了,水在不断地涌进来。他们急忙塞补漏洞并抽水,收下帆,并升起了求救的信号旗。可是他们离岸仍然有十多里的路程。他们看见一些渔船,可与它们仍然相距很远。风正向岸边吹,潮水对他们是有利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船在向下沉。雨尔根伸出右手,抱着克拉娜。
当雨尔根喊着上帝的名字同她一起跳进水里的时候,她是用怎样的目光在注视着他啊!她虽大叫了一声,可她仍然感到安全,因为雨尔根是决不会让她沉下去的。
在这恐怖和危险的时刻,雨尔根真正体会到了那支古老的歌中的字句:
王子拥抱着他的恋人,这是船头画幅的情景。
雨尔根是一个游泳的能手,现在派上用场了。他用一只手和双脚划着水,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年轻的姑娘。他在浪涛上浮着,踩着水,运用他所能运用的一切技术,希望能保持足够的力量到达岸边。他听到克拉娜发出一声叹息,感觉她身上起了一阵痉挛,于是便更牢牢地抱住她。海水向他的身上打来,浪花把他们托起,水是那么深,又那么透明,转眼之间他仿佛看见一群青花鱼在下面发着亮光,这也许就是海中怪兽,要来吞噬他们。云块在海面上撒下阴影,而后耀眼的阳光又射了出来。惊叫着的鸟儿,成群地在他头上飞来飞去。水上浮着的、昏睡的胖野鸭惊恐地在这位游泳家面前突然起飞。雨尔根觉得他的力气在慢慢地衰竭。他离岸还有好几锚链长的距离时,有一只船隐隐约约驶过来救援他们。但在水底下,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有一个白色的动物在注视着他们。当一股浪花把他托起来的时候,这动物向他更逼近。雨尔根感到一阵压力,突然周围变得漆黑,所有的东西都从他的视线中消逝了。
沙滩上,有一条被海浪冲上来的破船,它的锚的铁钩微微地露出水面。雨尔根碰到了它,而浪涛更以加倍的力量推着他向锚撞去。他昏过去了,与他的重负一起下沉。紧接着袭来第二股浪涛,他同这位年轻的姑娘一起又被托了起来。
渔人们捞起他们以后,把他们抬到船里去。血从雨尔根的脸上流下来,他仿佛是死了一样,他仍然紧紧地抱着这位姑娘,大家只有使出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克拉娜从他的怀抱中拉开。克拉娜躺在船里,面色惨白,没有了生命的气息。船开始向岸边划去。
他们用尽了一切办法想使克拉娜复苏,可是都是徒劳的,她已经死了!雨尔根一直是抱着一具死尸在水上游泳,为了这个死人而把他自己弄得精疲力尽。
雨尔根有呼吸。渔人们把他抬到沙丘上离得最近的一座屋子里去。这儿只有一位像外科医生的人,他同时还是一个铁匠和杂货商人。他把雨尔根的伤包扎好,以便第二天到叔林镇上再去找一个医生。
病人的脑子受了重伤,他在昏迷不醒中发出狂叫。而在第三天,他倒下了,像昏死过去一样。他的生命就像是挂在一根线上,而这根线,按医生的说法,还不如让它断掉的好,这是人们对于雨尔根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希望了。
我们祈求上帝尽快把他接去吧,他不可能再是一个正常的人了!
不过,生命却不会离开他,那根线并不断,但是他的记忆线却断了,他的一切理智的联系都被切断了。可怕的是,他仍然有一个活着的身体,一个快要恢复健康的身体。
雨尔根一直住在商人布洛涅的家里。他是为了救我们的孩子才得了这病的。老头子说,现在他要算是我们的儿子了。人们把雨尔根叫做白痴,然而这不是一个恰当的名词。他只是像一把松了弦的琴,再也发不出优美的声音罢了。这琴弦只是偶然间紧张起来,发出一点声音:几支旧曲子,几个老调子;画面展开了,可马上又被笼罩上了烟雾。于是雨尔根坐着呆呆地朝前面望,一点思想也没有。我们能够相信,他并没有感到痛苦,可是他乌黑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起来像模糊的黑色玻璃。
可怜的白痴雨尔根!大家说。雨尔根,从他的母亲的怀里出生之后,注定本来是要享受幸福的人间生活的,可对他来说,如果他还盼望或相信来世能有更好的生活,那么那简直是傲慢,可怕地狂妄了。难道他心灵中的所有力量都已经失掉了吗?现在,他的命运只是一连串的艰难日子、痛苦和失望吗?他像是一个美丽的花根,被人从土壤中拔出来,扔到沙子上,任凭它腐烂下去。难道像上帝这样的善人造成的人只能有这点价值吗?难道一切都是由命运在那儿作祟吗?不是的,对于雨尔根所经受过的苦难和他所损失掉的一切,博爱的上帝一定会在来生给他以报偿的。上帝对一切人都好,他的工作充满了仁慈。这是大卫《圣诗集》中的话语。这商人年老而虔诚的妻子,以耐心和希望,念出这句话。她心中只祈求上帝早一点把雨尔根召回去,好让他能走进上帝的慈悲世界和永恒的生活中去。
教堂墓地的墙几乎要被沙子埋掉了,克拉娜就葬在这个墓地里。雨尔根似乎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情,这根本就不属于他的思想范围,因为他的思想只是过去的一些片断。每个礼拜天他都和一家人去做礼拜,而他只静静地坐在教堂里发呆。有一天,正在唱圣诗的时候,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闪着光,凝视着那个祭坛,注视着他和死去的女朋友曾经多次在一起跪过的那个地方。他突然喊出她的名字来,面色惨白,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人们扶他走出教堂。他对大家说,他的心情很好,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毛病。上帝给予他的考验与遗弃,他全记不得了。而上帝,我们的造物主,是聪明的、仁爱的,谁又能对他起怀疑之心呢?我们的心,我们的理智都承认这一点,《圣经》也证实了这一点:他的工作充满了仁慈。
在西班牙,温暖的微风吹到摩尔人的清真寺圆顶上,吹过橙子树和月桂树,到处都是歌声和响板声。就在这儿,住着一位没有孩子的老人,他是最富有的商人,拥有一幢华丽的房子。这时,有许多孩子拿着火把和飘动着的旗子在街上游行过去。老头子情愿拿出大量的财富找回他的女儿或者女儿的孩子,这孩子也许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阳光,因而也走不进永恒的天国。可怜的孩子!
是的,可怜的孩子!虽然他已经有30岁了,他的确是一个孩子。这也是老斯卡根的雨尔根的年龄。
流沙盖满了教堂墓地的坟墓,盖到有墙顶那么高,死者得在这儿与比他们先逝去的亲人或亲爱的人合葬在一起。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现在就同他们的孩子一起,躺在这白沙的下面。
春天来了,这是暴风雨的季节。沙上的沙丘粒飞到空中,形成烟雾;海上翻滚着汹涌的浪涛;鸟儿像暴风中的云块一样,成群地在沙丘上低低地盘旋和尖叫。沿着斯卡根港汊到胡斯埠沙丘的这条海岸线上,船只接二连三地触礁出事。
有一天下午,雨尔根独自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他的头脑忽然似乎很清醒,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小的时候,常常驱使他走到荒地和沙丘之间去。
回家啊!回家啊!他说。没有人听他说。他走出屋子,向沙丘走去。沙子和石子吹打着他的脸,在他的周围打旋。他走向教堂,沙子堆到墙上来了,都快要盖住窗子的一半了。但是门口的积沙被铲掉了,教堂的入口是敞开的,雨尔根走了进去。
风暴在斯卡根镇上呼啸着。这样的风暴,这样可怕的天气,人们在记忆中是不曾有过的。雨尔根现在是在上帝的屋子里。外面正是黑夜的时候,他的灵魂里就出现了一线光明,一线永远不灭的光明。他觉得,压在他头上的那块沉重的石头突然爆裂了。他仿佛听到了风琴的声音,而这只不过是风暴和海的呼啸声。他在一个座位上坐下来。看啊,蜡烛一根接着一根地点了起来。这儿出现了一种华丽的景象,就像他在西班牙所看到的一样。市府老参议员们和市长们的肖像也都有了生命。他们从已有许多世纪历史的墙上走了下来,坐到唱诗班的席位上去。教堂的大门和小门都自动打开了,所有的死人,身穿他们生前那个时代的节日衣服,在悦耳的音乐声中走了进来,他们分别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于是,圣诗的歌声,像汹涌的浪涛一样,洪亮地唱了起来。住在胡斯埠的沙丘上的他的养父养母也都来了;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来了,在他们的身旁,紧挨着雨尔根,坐着他们和善的、美丽的女儿克拉娜。她把手向雨尔根伸来,他们一齐走向祭坛——他们曾在这儿一起跪过。牧师把他们的手拉到了一起,允许他们结为爱情的终身伴侣。喇叭声响起来了,悦耳得像一个充满了欢乐和期望的小孩子的声音。风琴声也响起来了,最后变成充满了洪亮的高贵的音色组合的暴风雨,使人听起来非常愉快,然而它却强烈得足以打碎坟墓上的石头。
挂在唱诗班席位顶上的那只小船,落到了他们两个人的面前。它变得非常的庞大和华丽,有用绸子做的帆和镀金的帆桁,锚是赤金的,每一根缆索,就像那支古老的歌中所说的那样掺杂着生丝。这对新婚夫妇走上这条船,所有做礼拜的人也一同走上来,因为在这儿大家有自己的位置和快乐。教堂的墙壁和拱门,像接骨木树和芬芳的菩提树一样,都开满了花;它们的枝叶在摇动着,散发出一种清凉的香气。它们自动弯下来,向两边分开。这时,船起锚了,在中间开过去,驶向大海,驶向天空。教堂里的每一棵蜡烛都是一颗星,风吹奏出一首圣诗的调子,大家便跟着一起唱:
在爱情中走向快乐!——任何生命都不会灭亡!永远的幸福!哈利路亚!
这是雨尔根在这个世界上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连接着他不灭的灵魂的那根线断了。阴暗的教堂里现在只有一具死尸,风暴在它的周围呼啸,散沙把教堂完全掩盖住。
第二天是礼拜天。早晨,教徒和牧师都来做礼拜。通往教堂去的那条路很难走,在沙子上几乎无法通过。当他们最后终于到来的时候,教堂的入口处已经高高地堆起了一座沙丘。牧师念了一个简短的祷告后,说:上帝把自己的屋子的门封了,大家走吧,到别的地方去建立一座新的教堂吧。
于是他们唱了一首圣诗,就都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在这个斯卡根镇上,雨尔根不见了。即便在沙丘上,人们也找不到他,据说是滚到沙滩上来的汹涌的浪涛把他卷走了。
雨尔根的尸体被埋在一个最大的石棺——教堂里面。风暴中,上帝亲手用土把他的棺材盖住,大堆沙子压在那上面,现在仍然压在那上面。
飞沙把那些拱形圆顶给盖住了。如今,教堂上长满了玫瑰和山楂树,人们可以在那上面散步,一直走到冒出沙土的那座教堂的塔楼。这座塔楼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在附近的十多里远的地方都望得见。连皇帝都不可能会有这样漂亮的墓碑!没有人来搅乱死者的安息,由于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有这件事情,而这个故事是沙丘间的狂风唱给我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