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代与我们现在的时代不同,平民的日子非常艰苦。农人的房子和村庄都被贵族们抢去作为自己的新庄园,在当时还没有什么办法制止这种行为。在这种制度下,贵族的马车夫和仆人成了地方官,他们可以因一点小事而判一个穷人的罪,他们有这样的权力,让穷人丧失财产,披枷戴链,遭受鞭打。这样的法官现在还能找到几位。在离京城和开明的、善意的政府较遥远的尤兰,法律常常被人滥用。雨尔根的案子被拖了很久,这还算是不坏的呢。
雨尔根在监牢里非常凄凉,他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他没有犯罪而却要忍受痛苦,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为什么在这个世界只有他该是这样呢?现在他有时间来思索这个问题了。为什么他有这样的遭遇呢?这大概只有等待着我的那个“来生”里才可以知道答案了。当他住在那个穷苦渔人的茅屋里的时候,这个信念就在他的心里生了根。而在寒冷和黑暗中,这却成了他的一丝安慰之光,上帝的慈悲的一个标记,而这是永远也不会欺人的。
海上春风的风暴开始了。只要风暴稍微平静一点,西海的呼啸在陆地许多英里之外都可以听到——那声音就像几百辆载重车子,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飞快地奔腾。雨尔根在监牢里听到了这声音,对于他来说,也算是寂寞生活中的一点变化。任何古老的音乐都比不上这声音能够直接引起他心里的共鸣,他感叹道:这个呼啸的、自由的海,它可以带你到世界各地去,乘风飞翔,也可以一同带着你的房子,像蜗牛背在自己身上的壳一样,即便是到了陌生的国家里,一个人也永远是在他自己的家乡。
他静静地听着这深沉的呼啸声,心中泛起了许多回忆——自由!自由!哪怕你没有鞋穿,哪怕你的衣服破烂,有自由你就是最幸福的!有时,这种思想在他的心里一闪而过,于是,他就握紧拳头,向墙上打去。几个星期,几个月,一整年过去了。有一个恶棍小偷尼尔斯,外号叫马贩子,也被抓了进来。这时,情况才开始有所好转。人们可以看出,雨尔根蒙受了多么大的冤屈。
那桩谋杀事件是在雨尔根离家之后发生的。在头一天的下午,小偷尼尔斯在林却平湾附近一个农人开的啤酒店里遇到了莫尔登。他们喝了几杯酒之后,虽然还不能够使任何人头脑发昏,但却足够让莫尔登的舌头放肆。他开始吹嘘起来,说他得到了一幢房子,并打算结婚。
当尼尔斯问他打算去哪里弄钱的时候,莫尔登骄傲地拍一拍衣袋说:
钱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就在这儿。这种吹嘘使他丢掉了生命。他往家里走的时候,尼尔斯在后面跟着他,用一把刀子刺进他的咽喉里,然后抢劫了他身边所有的钱。
事情总算水落石出了。就我们来说,我们只知道雨尔根获得了自由就够了。而他在牢狱和寒冷中整整忍受了一年,与所有的人断绝了来往,任何东西都赔偿不了他这种损失!是的,人们告诉他,能被宣告无罪已经是很幸运的了,他应该离去。市长给了他10个马克作为旅费,许多市民送给他食物和啤酒,看来世界上还有些好人,并非所有的人都把你叉住、剥皮、放在锅里炒!不过最幸运的是,斯卡根的那个商人布洛涅,也就是雨尔根一年之前一直想去帮他工作的那个人,为了一件生意来到林却平。他听到了整个案情。这人有一副好心肠,他知道雨尔根吃过了许多苦头,就想帮他一点忙,让他知道,世界上还有好人。
从监狱里获得自由,仿佛就像走向天国,走向同情和爱,他马上就要体验到这种心情了。生命的酒并不都是苦的——没有一个好人会对他的同类倒出这么多的苦酒,代表爱的上帝又怎么会这样做呢?
把过去的一切埋葬掉和忘掉吧!商人布洛涅对雨尔根说,把过去的一年从记忆中去掉吧,我们可以把日历烧掉。两天之后,我们就可以到亲爱的、友善的、平和的斯卡根去。虽然人们把它叫做偏僻的角落,可它是一个温暖的、有火炉的角落,它的窗子开向广阔的世界。
这才算得上是一次真正的旅行呢!这等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从那阴冷的地窖中走向温暖的阳光!荒地上长满了盛开的石楠花和无名的花朵,牧羊的孩子坐在坟丘上吹着笛子,那是一支他自己用羊腿骨雕成的短笛;海市蜃楼,沙漠上一道美丽的天空彩虹,那悬空的花园和摇动的森林都在他面前展露开来;空中奇异的、人们把它叫做赶着羊群的湖人的气流,也同样地出现了。
走过温德尔人的土地,越过林姆湾,他们向斯卡根进发。留着长胡子的隆巴第人就是从这儿迁移过去的。在那饥荒的岁月里,国王斯尼奥下命令,杀掉所有的小孩和老人,可是拥有广大土地的那个贵族妇人甘巴鲁克提议让年轻人离开这个国家。
雨尔根是一个知识丰富的人,他知道这全部的故事。即便他没有亲自来过这阿尔卑斯山后面的隆巴第人的国度,他也清楚地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因为他在童年时代曾经到过西班牙的南部。他回忆起那儿成堆的水果,鲜红的石榴花,蜂窝似的大城市里的嗡嗡声、丁当声和钟声。
最后他们来到了温德尔斯卡加,这是斯卡根在古挪威和冰岛文字中的名称。那时的老斯卡根、微斯特埠和奥斯特埠在沙丘和耕地之间绵延数十英里,一直到斯卡根湾的灯塔那儿。那时房屋、田庄同现在一样,稀稀落落地散布在被风吹到一起的沙丘之间,这是风和沙子在一起做游戏的沙漠,这也是一块充满了刺耳的海鸥、海燕和野天鹅叫声的地方。往西南30多英里的地方,就是高地或老斯卡根,商人布洛涅就住在这儿,雨尔根也将要住在这里。大房子都被涂上了柏油,小屋子的屋顶是用一个翻过来的船作屋顶的,猪圈是由破船的碎片拼成的。这儿没有篱笆,因为这儿没有什么东西可围。不过,绳子上吊着长串的、剖开的鱼,它们挂得一层比一层高,在风中吹干。海滩上也堆满了腐朽的鲱鱼,这种鱼在这儿相当的多,网一下到海里就可以拖上成堆的鱼。这种鱼实在是太多了,渔人们只得把它们扔回海里去,或堆在那儿慢慢腐烂。
商人的妻子和女儿,以及他的仆人都兴高采烈地欢迎商人回来。大家握着手,闲谈着,讲许多事情,而那位女儿,她有一张多么可爱的面孔和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啊!
房子是宽敞舒适的。桌子上摆满了许多盘鱼,还有连国王都认为是美味的比目鱼。这儿还有斯卡根葡萄园产的酒。也就是说,海所产的酒,因为葡萄从海里运到岸上来时,早就酿成酒了,并且也装进酒桶和瓶里去了。
母亲和女儿一听说雨尔根无辜地受过不少的苦难,她们就以更和善的态度来对待他;而他们的女儿,美丽的克拉娜的一双眼睛则是最和善的。雨尔根在老斯卡根算是找到了一个幸福的家。这对于他的身心是有好处的。他已经经受过痛苦的考验,饮过能使他心肠变硬或变软的爱情的苦酒。雨尔根的一颗心还是软的——它还年轻,还有时间。三星期之后,克拉娜要乘船去挪威的克利斯蒂安桑,她要拜访一位姑母,并且在那儿度过冬天。大家都认为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在克拉娜离开之前的那个星期天,大家都到教堂去参加圣餐礼。教堂宏伟而壮丽,它是苏格兰人和荷兰人在许多世纪以前建造的,离城市并不很远。当然它有些颓败了,那条通向教堂的路深深地陷在沙子里,非常地难走。不过,人们很愿意忍受这样的困难,走到基督的屋子里去,唱圣诗和听布道。
这座教堂是林姆湾以北最大的教堂,祭坛上的圣母玛利亚,头上罩着一道金光,手中抱着年幼的耶酥,看上去真是栩栩如生。唱诗班站着的高坛上,刻着神圣的十二信徒的像,墙壁上还挂着斯卡根过去一些老市长和市府委员们的肖像和他们的图章,宣讲台也雕着花。太阳光照进教堂里,照在发亮的铜蜡烛台上和圆屋顶下悬着的那个小船上。雨尔根觉得他完全沉浸在一种神圣的、天真的感觉里,同他小时候站在那个华丽的西班牙教堂里的感觉一样。不过,在这儿他体会到了他是信徒中的一员。
布道完毕以后,就是领圣餐的仪式。他同别人一道去领取面包和酒。事情凑巧的是,他恰好是跪在克拉娜小姐的身边,不过,他的心里想着的是上帝和这神圣的礼拜。只有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才注意到旁边是克拉娜,他看到她脸上滚下了眼泪。
两天以后,她动身到挪威去了。雨尔根在家里做些杂活或出去捕鱼,那时的鱼很多,比现在要多得多。鱼在夜里发着亮光,所以也就暴露了它们行动的方向。鲂矞咆哮着,墨鱼被捉住的时候发出哀鸣。鱼并不像人那样没有声音。雨尔根比一般人更要沉默得多,他把心事全都闷在心里,但是,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的。
每个礼拜天,当他坐在教堂里,望着祭坛上的圣母玛利亚像的时候,他的视线总在克拉娜跪过的那个地方停留一会儿。于是他便想起了她对他曾经是那么温柔。秋天夹带着冰雹和冰雪来到了。水漫过斯卡根的街道,因为沙不能把水全部吸收进去。人们只得在水里走,或是坐船。风暴不断地把船只吹到那些危险的暗礁上并把它们撞坏。暴风和飞沙袭来,埋掉了房子,居民只好从烟囱里爬出来,这并不是稀有的事情。屋子里是舒适和愉快的,泥炭和破船的木片烧得噼啪作响,商人布洛涅高声地朗读着一本旧的编年史。他读到了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怎样从英国回来,怎样在波乌堡登陆作战。他的坟墓就建在拉姆,离那个养鳝鱼的人所住的地方只不过有几十英里远。数以百计的古代战士的坟墓散布在荒地上,像一个宽广的教堂墓地。商人布洛涅亲自到哈姆雷特的墓地去看过。大家都在谈论关于那远古的时代的邻居们——英格兰和苏格兰的事情。雨尔根唱着那支关于《英国的王子》的歌,这歌是关于那条华贵的船和它的装备的:
金叶贴满船头和船尾,船上写着上帝的教诲。王子拥抱着他的恋人,这是船头画幅的情景。
雨尔根非常激动地唱起这支歌,眼睛里射出亮光,他的眼睛生下来就是乌黑的,这就更显得明亮。
屋子里有人读书,有人歌唱,生活过得愉快,甚至家里的动物也过着同样的家庭生活。铁架上的白盘子发出亮光,天花板上挂着香肠、火腿和丰富的冬天食物。这种情况,现在在尤兰西部海岸的许多富裕的田庄里还可以见到:丰富的食物、漂亮的房间、主人们机智和聪明的幽默感。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一切都恢复过来了,像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一样,人们都十分好客。
自从雨尔根儿时参加过那四天的入葬礼的宴会之后,雨尔根再也没有过过那样愉快的日子了,克拉娜不在这儿,她的存在只在雨尔根的思想和同别人的谈话中。
四月间,有一条船要开到挪威去,雨尔根恨不得能一同去。布洛涅同意了。他的心情非常好,精神也相当愉快。布洛涅太太说,看上他一眼是很舒服的。
看你一眼也是同样的高兴啦,那个老商人说,雨尔根使冬天的夜晚变得活泼,也让你自己变得活泼!你变得年轻了,显得健康、美丽。雨尔根现在心中想着一位斯卡根的姑娘,而且他现在要驾着船去看这位姑娘了。船快到克利斯蒂安桑得港的时候,抛下锚。不到半天的时间,一阵顺风就要把他吹到那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