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船上来。这儿有的还是咒骂和鞭打,睡眠不足和沉重的工作——他必须忍受这样的生活!人们说,青年时代受些苦只有好处。是的,但愿年老时能够得到一些幸福。
雨尔根的雇用合同期满了。船在林却平海峡停了下来。他走上岸,回到胡斯埠沙丘上的家里。不过,在他航行的过程中,养母已经去世了。
接下来就是一个严寒的冬天。暴风雷扫过陆地和海上,出门是很困难的。世界上的事情安排得多么不公平啊!当这儿正是冷风刺骨和风雪交加的时候,西班牙的天空却是炽热的太阳。而家乡,只要晴朗的下霜天一出现,雨尔根就可以看到大群的天鹅从海上飞来,越过尼松湾向北佛斯堡飞去。他觉得这儿可以呼吸到最好的空气,这儿将会有一个美丽的夏天!他在想象中看到了石楠植物开花,结满了成熟的、甜蜜的浆果;看到了北佛斯堡的接骨木树和菩提树开满了花朵。他决定再回北佛斯堡一次。
春天来了,捕鱼的季节到了。雨尔根也参加了这项工作。在过去一年中,他已经成了一个成年人,做起活来非常敏捷。他充满了生命力,能游泳、踩水,在水里他像鱼儿一样自由翻腾。人们常常警告他要当心大群的青花鱼,就是最好的游泳家也会被它们捉住,然后拖下去吃掉。雨尔根的命运却不是这样。
沙丘上的邻居家有一个名叫莫尔登的男子。雨尔根同他非常要好。他们工作在开往挪威去的同一条船上,他们还要一同到荷兰去。他们两人不曾闹过别扭,而这种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一个人的脾气急躁,他的行为就会过激。有一天,雨尔根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两人在船上无缘无故地吵了起来。他们坐在一个船舱口后边,正在吃放在他们之间的、用一个盘子盛着的食物。雨尔根拿着一把小刀,当着莫尔登的面把它举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的脸色灰白,双眼露出难看的神色。莫尔登只是说:
嗨,你也是那种喜欢耍刀子的人吗!这话还没有说完,雨尔根拿刀的手就垂了下来。他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吃着。后来,他走开了,去做他的工作。在做完工作以后,又来到莫尔登那儿说:
请你打我的耳光吧!惩罚我吧!我的肚皮一直像有一个锅在沸腾。
不要再提这事了。莫尔登说。于是,他们成了更要好的朋友。当他们后来回到尤兰的沙丘时,讲到他们航海的经历时,这件事也被提到了。雨尔根肚皮里的确可以沸腾起来,但他仍然是一口诚实的锅。
他的确不是一个尤兰人!人们不能把他当做一个尤兰人!莫尔登的这句话说得很幽默也很在理。
他们两人都是年轻和健壮的,而雨尔根却是活泼的。在挪威,农人爬到山上去,在高地上寻找放牧牲畜的牧场。在尤兰西岸一带,人们在沙丘之间用破船的材料搭建起茅屋,顶上盖的是草皮和石楠植物,屋子四周靠墙的地方就是睡觉的地方。初春的时候,渔人在这儿生活和睡觉。每个渔人有一个所谓女助手。她们的工作是:替渔人把鱼饵安在钩子上;当渔人回到岸上来的时候,准备热啤酒来迎接他们;当他们回到茅屋里,觉得饿的时候,做饭给他们吃。除此以外,她们还要把鱼运到岸上来并剖开,以及做许多其他的工作。
雨尔根和他的养父养母以及其他几个渔人和女助手都住在一间茅屋里。莫尔登则住在隔壁的一间屋子里。
女助手中有一个叫做爱尔茜的姑娘。她与雨尔根从小就认识,他们的交情也很好,而且在性格等方面都差不多。不过看外表,他们彼此却不相像:雨尔根的皮肤是棕色的,而她则是雪白的,头发是亚麻色的,她的眼睛蓝得像太阳光下的海水。
有一天,他们一起散步,雨尔根紧紧地、热烈地握着她的手,爱尔茜对他说:
雨尔根,我心里有一件事情想对你说!请让我作你的“女助手”吧,因为你就像我的一个兄弟。莫尔登只不过同我订过婚,他和我只不过是情人罢了,可是这话不值得对别人讲!
雨尔根觉得他脚下的一堆沙在向下沉。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点着头,这等于说:好吧。不过,他心里忽然觉得,他有点瞧不起莫尔登。他越往这方面想,他就越清楚地知道,莫尔登把他唯一心爱的人偷走了。现在他懂得了,爱尔茜就是他所爱的人。
海上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波浪,渔人们驾着船回来了。他们克服了重重暗礁,这样的好身手真是值得一看:一个人笔直地立在船头,其他的人则紧握着桨坐着,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他们在礁石的外面,朝着海倒划,直到船头上的那个人打出一个手势,这说明有一股巨浪即将到来。浪把船托起很高,使它越过暗礁。船升得很高,岸上的人都可以看见船身,接着整个的船就在海浪后面不见了,船桅、船身、船上的人都看不见了,仿佛海已经把他们吞噬了似的。可是,不一会儿,他们又像一个庞大的海洋动物似的,又爬到浪头上来了。桨快速地划动着,像是这动物的灵活的四肢。他们于是像第一次一样,又越过第二道和第三道暗礁。渔人们跳到水里去,把船拖回到岸边。每一股浪都帮助他们把船向前推进一步,直到最后他们把船拖到海滩上为止。
如果号令在暗礁面前稍微有点错误的话,或略有迟疑,船儿就会撞碎。
那么我和莫尔登也就完了!雨尔根来到海上的时候,心中忽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他的养父这时在海上病得很厉害,全身烧得发抖。他们离开礁石只有数桨之遥的时候,雨尔根跳到船头上去。
爸爸,让我来吧!他说完向莫尔登和浪花看了一眼。当每一个人都在使出最大的力气划桨,当一股最大的海浪向他们袭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养父惨白的面孔,他心里那种不良的动机也就不再控制他了。船越过了暗礁,安全地到达了岸边,可那不良的思想仍留在雨尔根的血液里。在他的记忆中,自从同莫尔登成为朋友的时候起,他就怀着一股怨气。现在,这种不良的思想把怨恨的纤维都带动起来了,可是却不能把这些纤维组织在一起,所以也就只好任由它去了。莫尔登毁掉了他,他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而这已足够使他憎恨。有好几个渔人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可莫尔登却没有注意到。他仍然像从前一样,喜欢帮助人,喜欢聊天——的确,他太喜欢聊天了。
雨尔根的养父只能躺在床上,而这张床也成了为他送终的床,因为一个星期之后他就死去了。现在,雨尔根成了这沙丘后面那座小屋子的继承人。的确,虽然这是一座简陋的屋子,可它究竟还有点价值,而莫尔登却连这点东西都没有。
你不必再到海上去找工作了,雨尔根,你现在可以永远地同我们住在一起了。一位年老的渔人说。
雨尔根却没有这种想法,他还是想看一看世界。法尔特令的那位年老的养鳝鱼的人在老斯卡根有一个舅父,也是一个渔人,而他同时又是一个富有的商人,拥有一条船,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老头儿,给他做事倒是不坏的事情。老斯卡根在尤兰的极北部,离胡斯埠的沙丘很远,远得不能再远,这正合雨尔根的意思,因为他一点也不愿意见到莫尔登和爱尔茜结婚,他们在几个星期之内就要举行婚礼了。
那个老渔人说,现在离开这地方是一件傻事,因为雨尔根已经有了一个家,而且爱尔茜无疑是愿意同他结婚的。
雨尔根胡乱地回答了他几句话,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没有人能弄清楚。老头儿把爱尔茜带到他身边,爱尔茜没有说多少话,只说了一句:
你现在已经有一个家了,你应该仔细考虑考虑。雨尔根考虑了很久很久。海上的浪涛很大,而人心里的浪涛却更大。一些思想,坚强的和脆弱的,都集中到雨尔根的脑子里来。他问爱尔茜:如果莫尔登也拥有我这样的一座屋子,你想嫁给谁呢?
可是,莫尔登没有一座屋子呀,而且也不会有的。如果他有一座屋子呢!嗯,那么我当然就会同莫尔登结婚了,因为我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但人们不能只靠这生活呀。雨尔根想了一整夜这件事。他心头上压着一件东西,连他自己都说不出一个道理来,可他有一种思想,一种比喜爱爱尔茜还要强烈的思想。于是,他就去找莫尔登。他所说的和所做的事情都是经过仔细考虑的。他以最优惠的条件把他的屋子租给了莫尔登,他自己则跑到海上去找工作,因为这是他的志愿。爱尔茜知道这事情以后,吻了他的嘴一下,因为她是最爱莫尔登的。
一大清早,雨尔根就动身出发了。在昨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再去看一看莫尔登。在沙丘上他碰到了那个老渔夫,他对他的远行一点也不以为然。老头儿说,莫尔登的裤子里一定缝有一个鸭嘴,因为所有的女孩子都爱他。雨尔根没有注意这句话,只是同他道了声再会,就直接到莫尔登所住的那座茅屋里去了。他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地讲话,莫尔登不是一个人在家。雨尔根犹豫了一下,因为他不愿意再见到爱尔茜。考虑了一番之后,他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听到莫尔登再一次对他表示感谢的话,于是他转身就走了。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已捆好背包,拿着饭盒,沿着沙丘向海岸走去。这条路比那沙路容易走些,而且要短许多。他来到波乌堡附近的法尔特令,因为那个养鳝鱼的人就住在那儿——他答应过他要去拜访他的。
大海是平静蔚蓝的。沙地上缀满了黑蚌壳和卵石,这些儿时的玩物在他脚下发出响声。当他这样向前走的时候,他的鼻孔里突然流出血来,这只不过是一点小意外罢了,然而小事可能会有重大的意义。有好几大滴血落到了他的袖子上。他把血揩掉了,同时止住了流血。他倒觉得这点血流出来之后反而使他的头脑舒服多了,清醒多了。沙子里面开的矢车菊花,他折了一根梗子,把它插在帽子上。他显得更快乐一点,因为他要走到广大的世界上去。——走出大门,到海上去!正如那些小鳝鱼说的。当心坏人啦。他们叉住你们,剥掉你们的皮,把你们切成碎片,放在锅里炒!他心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起这几句话,不禁笑了起来,他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决不会吃亏的,勇气是一件很强的武器呀。
他从西海走到尼松湾那个狭小的入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掉转过头来,远远地看到两个人骑着马,后面跟着许多人,他们在匆忙地赶路。不过,这并不关他的事。
渡船停在海的另一边,雨尔根把它喊了过来,登上去。不过,当他和船夫刚要渡过一半路的时候,后面赶路的人大声喊起来,他们以法律的名义威胁着船夫。雨尔根不懂其中的意义,但他想最好是把船划回去。于是,他拿起一只桨,把船划回来。船刚一靠岸,这几个人就跳上来了,在雨尔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已经用绳子把他的手绑住了。
你必须用命来抵偿你的罪恶,他们说,幸好我们把你抓住了。
他是一个谋杀犯!这就是雨尔根得到的罪名。人们发现莫尔登死了,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把刀。在他死的前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一个渔人看见雨尔根向莫尔登的屋子走去。人们知道,雨尔根在莫尔登面前举起刀子的事可不是一次两次了。于是人们认定他就是谋杀犯,现在必须把他关起来。雨尔根将被关在林却平,可是路途很远,而西风又正在向相反的方向吹。不过,渡过这道海湾向斯卡龙去用不了半个钟头,从那儿再到北佛斯堡,也只有几里路。这儿有一座大建筑物,外面有围墙和壕沟,船上有一个人是这幢房子的看守人的兄弟。他说,可以暂时把雨尔根监禁在这房子的地窖里。吉卜赛人朗·玛加利曾经在这里被囚禁过,一直到执行死刑的时候为止。
雨尔根的辩白没有人理会。他衬衫上的几滴血成了对他不利的有力证据。不过,雨尔根知道自己是无罪的,既然现在他没有机会来洗清自己,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这些人马上岸的地方,正是骑士布格的堡寨所在的处所。雨尔根儿时最幸福的那四天里,曾经和他的养父养母去参加入葬的宴会,途中经过这儿。现在,他又被牵着在草场上向北佛斯堡的那条老路上走去。这儿的接骨木树又开花了,高大的菩提树散发着香气,他觉得他离开这地方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在这幢坚固的楼房的西边,高大的楼梯间的下面,有一条地道通往一个很低的、拱形圆顶的地窖。朗·玛加利就是从这儿被押到刑场上去的。她曾经吃过五个小孩子的心,她有一种错觉,认为如果她再多吃两颗心的话,就能够隐身飞行,没有人能看见她了。地窖的墙上有一个狭小的通风眼,但却没有玻璃。盛开鲜花的菩提树的香气没有办法进来安慰他;这儿是阴暗的,充满了霉味。这个囚牢里只有一张木板床,而清白的良心是一个最温柔的枕头,雨尔根睡得很香甜。
粗厚的木板门锁上了,并且上了铁插销。不过,迷信中的小鬼可以从一个很小的钥匙孔钻进高楼大厦,更能钻进这儿来了。雨尔根在这儿坐着,想着朗·玛加利和她的罪过。在被处决的前天晚上,她临终的思想充盈了整个的房间。雨尔根记起那些魔法:在古代,斯万魏得尔老爷住在这儿的时候,就有人曾经使用过它。大家都知道,每天早晨吊桥上的看门狗,被人发现被自己的链子吊在栏杆的外面。雨尔根一想起这些事,心里就越发变得冰冷。不过,却有一丝阳光射进他的心:这就是他对于盛开的接骨木树和散发芬芳的菩提树的记忆。
他在这儿没有被囚禁多久,便被移送到林却平。在这儿,监禁的生活同样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