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班牙的那个富豪之家里,一直都没有收到关于他们女儿和女婿的信件或消息。这两个人没有到达目的地,而过去的几星期里,狂风暴雨一直未平息。大家苦苦地等了好几个月,却等来沉入海里,全部牺牲的消息。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胡斯埠的沙丘旁边,在渔人的茅屋里,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男孩。
当上天赐给两个人粮食吃的时候,也会给第三个人吃一点。大海所能供给饥饿的人们吃的鱼并不只有一碗。渔人给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雨尔根。
他长得那么黑,一定是犹太人的孩子。人们说。不,他可能是一个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牧师说。不过,对那个渔妇来说,无论是哪一个民族都是一样的。使她高兴的是,这个孩子能受到基督教的洗礼。孩子长得非常好。他的贵族的血液是温暖的,农家的粗茶淡饭把他养成了一个强壮的人,他在这个卑微的茅屋里长得很快,西岸的人们所讲的丹麦方言成了他的语言。他的命运就像是西班牙土地上的一棵石榴树的种子,最后成了西尤兰海岸上的一棵耐寒的植物。他整个生命的根深深地扎在这个家里。他将会体验到寒冷和饥饿,体验到那些卑微的人们所遭受的不幸和痛苦,也会从中尝到穷人们的快乐。
每一个人的童年时代都有它快乐的一面,这个阶段的记忆永远会在生活中留存并发出光辉。雨尔根的童年充满了多少快乐和玩耍啊!绵延数英里的海岸上有好多可以玩耍的东西:卵石拼成的一片图案,有的像珊瑚一样红,有的像琥珀一样黄,有的像鸟蛋一样白,五光十色,它们由海水送来,又由海水磨光。海水还带来了漂白了的鱼骨,海风吹干了白色的、发光的水生植物,它们在石头之间飘动着,像布条一般。这一切都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潜藏在孩子体内的非凡的才智,现在都活跃起来了,他能记住的故事和诗歌很多,他的手脚也非常灵活:他能用石子和贝壳拼成完整的图画和船,也能用这些东西装饰房间。他的养母说,虽然他的年纪还是那么小,可他可以把他的思想奇妙地刻绘在一根木棍上。他的声音很悦耳,嘴一动就能唱出各种不同的歌调,仿佛他的心里长着许多琴弦似的,如果他不是生在北海旁一个渔人家的话,这些歌调也许会流传到整个世界。
有一天,一条船在这儿遇了难。一个满载着稀有花根的匣子漂流到岸上。有些人取出几根,放在菜罐里,他们还以为这是可以吃的东西;另外有些人把花根扔在沙上,花根逐渐地枯萎了。它们没有完成它们的任务,没有把隐藏在身体内的美丽的色彩开放出来。雨尔根的命运会比它们好一些吗?花根的生命很快就结束了,而他的生命只不过刚刚开始。
他和他的一些朋友从来没有想到过日子会多孤独和单调,因为他们要玩的东西、要听的东西和要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大海就像一本硕大的教科书。它每天每翻开一页都有新的内容:一忽儿波平如静,一忽儿潮涨潮落,一忽儿海风清凉,一忽儿狂风暴雨,它的顶点是船只的遇难。
做礼拜是欢乐拜访的场合,而在渔人的家里,有一种拜访是特别受欢迎的。这种拜访一年只有两次:那就是雨尔根养母的弟弟的拜访。他住在波乌堡附近的菲亚尔特令,是靠养鳝鱼为生的。他来的时候总是乘坐一辆涂了红漆的、由两匹暗褐色的马拉着的马车,里面装满了鳝鱼。车子像一只箱子似地锁得很紧,上面绘满了蓝色、白色的郁金香。雨尔根有权赶着它们。
这个养鳝鱼的人是一个滑稽的人物,也是一个愉快的客人。他总是带上一点儿烧酒,每个人都可以喝到一酒杯。如果一酒杯不够的话,可以喝到一茶杯。虽然雨尔根年纪小,可也能喝到一丁点儿,为的是要帮助消化那肥美的鳝鱼,这位养鳝鱼的人总是喜欢讲这套理论。当听的人笑起来的时候,他会再对同样的听众再讲一遍——喜欢扯淡的人总是这样的!雨尔根长大了以后,到了成年时期,经常喜欢引用养鳝鱼人的故事。我们也不妨听听:
湖里的鳝鱼走出家门。女儿们要求跑到离岸不远的地方去,所以鳝鱼妈妈对她们说:不要跑得那么远!那个丑恶的叉鳝鱼的人可能会来,把你们统统都捉去的!可是她们依旧走得很远。在八个女儿之中,只有三个回到了鳝鱼妈妈身边来。她们哭诉着说:我们离开家门还没有走多远,那个可恶的叉鳝鱼的人马上就来了,把我们的五个姐妹都刺死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不会了!女儿们哭着说,因为他剥了她们的皮,把她们切成两半,烤熟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不会的,因为他把她们吃掉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不过,他吃了她们之后还喝了烧酒。女儿们说。噢!那么她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了!鳝鱼妈妈号叫一声,烧酒把她们埋葬了!
所以,吃了鳝鱼后喝几口烧酒总是对的!养鳝鱼的人说。
这个故事是一根闪着光辉的线,维系着雨尔根整个的一生。他也想走出大门,到海上去一下,也就是说,乘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的养母,像鳝鱼妈妈一样,说:坏人可多啦——全是叉鳝鱼的人!不过,雨尔根总得离开沙丘到内地去走走。他出去了四天,而这四天愉快的日子要算是他儿时最快乐的几天了;整个尤兰的美、快乐和阳光,都在这几天集中地表现出来。他要去参加一个宴会,尽管是一个出丧的宴会。
一个富有的渔家亲戚去世了,这位亲戚住在内地,养父养母都要到那儿去,雨尔根也要一同去。他们从沙丘走过荒地和沼泽地,来到绿色的草原。这儿流淌着斯加龙河——河里有许多鳝鱼、鳝鱼妈妈和那些被坏人捉去、砍成几段的女儿。不过,人类对自己同胞的行为比这也好不到哪儿去,那只古老的歌中不是提到过骑士布格爵士被坏人谋害了么?而他自己,虽然人们都说他好,他不也想杀掉那位为他建筑有厚墙和尖塔的堡寨的建筑师么?雨尔根和他的养父养母现在就正站在这堡寨前,斯加龙河从这儿流到尼松湾里。
护堤墙依然存留着,崩颓的红色碎砖散落在四周。在这块地方,骑士布格在建筑师离去之后,对他的一个下人说:去追上他,对他说:“师傅,那个塔儿有点歪。”如果建筑师回转头,你就把他杀掉,把我付给他的钱拿回来。如果他不回头,那么就放他走吧。这个下人服从了他的指示。那位建筑师回答说:塔并不歪呀,将来有一天会有一个穿蓝大衣的人从西方来,他会叫这个塔倾斜!100年以后,这样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西海打进来,塔就倒了。那时堡寨的主人叫做卜里边·古尔登斯卡纳。他在草原尽头的地方又建立起一个更高的新堡寨。现在它仍然存在,人们叫做北佛斯堡。
雨尔根和他的养父养母走过这座堡寨。在漫长的冬夜里,人们曾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现在,他亲眼见到了这座堡寨,它的双道堑壕、树和灌木丛,长满了凤尾草的城墙从堑壕里突出来。不过最好看的要算是那些高大的菩提树了,它们长到屋顶那样高,在空气中散发出一种清香。花园的西北角有一个开满了花的大灌木林,像夏绿中的一片冬雪。雨尔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像这样的一个接骨木树林。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它和那些菩提树、丹麦的美和香。这些东西在他稚嫩的灵魂中为老年而保存下来。
再向前走,就来到了那开满了接骨木树花的北佛斯堡,路也变得好走多了,他们碰到许多人乘着牛车去参加葬礼。他们也坐上牛车后面的一个钉着铁皮的小车厢里,这当然要比步行好得多。他们就这样在崎岖不平的荒地上继续前进,拉着这车子的那几头公牛,不时总要停在石楠植物中间长着青草的地方。太阳温暖地照着;远处升起一股烟雾,在空中翻腾。这雾比空气还要清,而且是透明的,看上去像是在荒地上跳着和滚着的光线。
那就是赶着羊群的洛奇。人们说。这话足够激起雨尔根的幻想。他觉得他正走向一个神话的国度,虽然现在一切还是现实的,可这儿是多么寂静啊!
荒地像一张贵重的地毯向四周延伸。石楠开满了花,深绿的杜松和细嫩的小栎树像从地上长出来的花束。如果不是这里有许多毒蛇,这地方倒真是让人想留下来游玩一番。旅客们经常提到这些毒蛇,并且谈到在此作害的狼群,所以这地方叫做多狼地带。赶牛的老头儿说,在他父亲活着的时候,马儿经常要同野兽打恶仗,当然,这些野兽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他还说,有一天早晨,他亲眼看见他的马踩着一只被它踢死了的狼,而这匹马儿的腿也被咬去了一块肉。
在崎岖的荒地和沙子上的旅行,很快就结束了。他们在停尸所前面停了下来,屋里屋外挤满了客人。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地并排停着,马儿和牛儿放到贫瘠的草场上去吃草。同在西海滨的故乡一样,屋子的后面耸立着巨大的沙丘,并且向四周绵延数十里。它们是怎样扩展到这块伸进内地几十里路远,又宽又高,像海岸一样空旷的地方呢?是风把它们吹到这儿来的,它们的到来引发了一段历史。
大家唱着赞美诗。有几个老年人在流着眼泪。除此之外,在雨尔根看来,大家似乎都很高兴。酒菜很丰盛,鳝鱼又肥又鲜,吃完之后再喝上几口烧酒,像那个养鳝鱼的人说的一样,把它们埋葬掉。他的名言在这儿成了事实。
雨尔根一会儿呆在屋里,一会儿又跑到外面去。第三天,他就在这儿住熟了。他仿佛曾在这儿度过童年似的。这片荒地上有另外一种丰富的东西长满了石楠花、黑莓和覆盆子,它们又大又甜,行人的脚一踩着它们,红色的汁液就像雨点似地往下滴。
这儿有一个古坟,那儿也有一个古坟。一根一根的烟柱升向沉静的天空。人们说这是荒地上的野花,它在黑夜里放出美丽的光彩。
第四天了,入葬的宴会结束了。雨尔根要从这土丘的地带回到沙丘的地带去。
我们的地方最好,雨尔根的养父说,这些土丘没有气魄。
于是他们就开始谈起沙丘是怎样形成的。事情仿佛非常容易理解。海岸上出现了一具尸体,农人们把它埋在教堂的墓地里。于是沙子开始飞卷起来,海开始疯狂地向内地扑进。教区的一个聪明人叫大家尽快把坟挖开,看看那里面的死者是否躺着舔自己的拇指,如果他是在舔,那么埋葬掉的就是一个海人了,大海在没有收回他以前,是决不会安静的。这座坟被挖开了,海人躺在里面真的在舔大拇指。他们马上把他放进一部牛车里,拖着牛车的那两条牛仿佛是被牛虻剌着似的,拉着这个海人,越过荒地和沼泽地,飞奔向大海跑去。这时,沙子停止飞舞,可是沙丘却停在原地没有动。他在儿时最快乐的日子里,在一个入葬的宴会期间听来的故事,保留在雨尔根的记忆中。
出门去走走、看看新的地方和新的人,这都是愉快的事情!雨尔根还要走得更远。他十四岁了,还是一个孩子,但他很想乘着一条船出去看看这世界所能让他看到的东西。他成了船上的一个侍役。体验着恶劣的天气、阴沉的海、人间的恶意和硬心肠。他必须忍受粗劣的伙食和寒冷的夜晚以及拳打脚踢。这时,他高贵的西班牙的血统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沸腾着,毒辣的字眼爬到他嘴唇边上,但是最聪明的办法还是把这些字眼吞下去的好。这种感觉同鳝鱼被剥了皮、切成片、放在锅里炒的感觉完全一样。
我要回去了!雨尔根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他看到西班牙的海岸——他父母的祖国,甚至还看到了他们曾经生活在幸福和快乐中的那个城市。不过他对于他的故乡和族人什么也不知道,而关于他的事情,他的族人也不知道。
这个可怜的小侍役没有得到上岸的许可,不过在他们停泊的最后一天,总算到岸上去了一次,因为有人买了许多东西,他得去拿到船上来。雨尔根穿着褴褛的衣服,这些衣服仿佛是在沟里洗过、在烟囱上晒干的。他——一个住在沙丘里的人——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大城市。房子是那么高大,街道是那么窄,人简直是拥挤!有的人朝这边挤,有的人朝那边挤,就像是由市民和农人、僧侣和兵士所形成的一个大蜂窝。叫声、喊声、驴子和骡子的铃声、教堂的钟声混成一团;歌声和鼓声、砍柴声和敲打声,乱糟糟的一片,每个行业手工艺人的工场都在自己的门口或阶前。烈日当空,空气又是那么郁闷,人们仿佛是走进了一个挤满了嗡嗡叫的甲虫、金龟子、蜜蜂和苍蝇的炉子里。雨尔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该走哪一条路。这时,他看到前面一座主教堂的威严的大门。灯光在阴暗的教堂的走廊上照着,一股香烟向他飘来。就连最穷苦的衣衫褴褛的乞丐也爬上石级,向教堂里走去。雨尔根跟随着一个水手走了进去,站在这神圣的屋子里,彩色的画像从金色的底上射出光来;圣母抱着幼小的耶稣站在祭坛上,四周是一片灯光和鲜花;牧师穿着节日的衣服在唱圣诗;唱诗班的孩子穿着漂亮的服装,摇晃着银香炉。这儿是一片华丽和庄严的景象。这情景渗进雨尔根的灵魂,使他心驰神往。他的养父养母的教诲与信心深深感动了他,触动了他的灵魂,他的眼睛里闪出泪珠。
大家走出教堂,来到市场。人们买了一些厨房所需的东西,要雨尔根送回船上。到船上去的路并不短,他很疲倦,便在一幢有大理石圆柱、雕像和宽台阶的华丽的房子前面休息了一会儿。他把背着的东西靠墙放着。这时,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走出来,举起一根包着银头的手杖,把他赶走了。他本来是这家的一个孙子,可是没有人知道,他自己当然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