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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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抱孩

……眷村三、四十年建築,雖不是百年歷史,但也為政治及歷史文化留下見證,深具文化保存資產……舉例台南縣影劇三村,係先總統蔣公夫人蔣宋美齡女士,為鼓舞身在前線的國軍將士及安後,特發起影劇界捐獻,於民國四十五年興建,並命名為影劇三村。

——不同國台南縣李崇智議員網頁

咦!說的不是你們村嗎?在你們村子,有種資產,只有你族能挖掘且永遠保存,譬如抱孩。(以下人名皆為虛構)

韓媽媽一九五六年村子落成就搬進來了,女兒小華三十歲那年,早餐做好放桌上,準備出門去聯勤收支組上班,推了機車臨出大門,回頭對母親說:「我走囉!媽,再見。」接著,整個人向前一歪,連人帶車哐啷重重墮落,大解體,狹長小巷,音爆般,撞擊巷底再踅返,人生巨大的回聲,很多鄰居都聽到了。小華當場就走了,腦溢血,沒幾年韓伯伯也走了,獨留韓媽媽一人,二十年過去,提到小華還哭,非常想念女兒,獨居的她,老鄰居每天幫忙做三餐,想到就惋歎:「沒孩子的命。」小華是抱來的。

沒有人知道小華哪兒抱來的,但大夥都知道她是個抱孩,小華活著時沒興念要找生身父母,這村子的抱孩沒聽過要找生身父母的。

你問母親:「他們對抱來的小孩好嗎?」你媽不假思索:「當然好,自己沒嘛!」語氣裡透著「你盡問廢話」!村子上誰家孩子是抱來的,完全不是祕密,你猜在那個少資訊的時代這也算條資訊。活著不容易的年代,居然還想著延續生命,更怪的是,全抱女孩,你媽又說了:「抱男孩要栽培成材怕供不起,對不起人家生身父母。」這啥人情世故啊?

如果說韓媽媽是抱孩的低傖代表,夏代表就是活躍象徵。夏代表是位進步女性,來台前上過大學,抽菸、畫眉毛、穿旗袍、繡花鞋,仿男人戴副線條簡潔的金邊眼鏡,講話從不正臉向人,尖下巴斜斜半仰,一個字一個字咳金唾玉:「水塔有裂縫是吧?真折騰,得!又得去跑,協調協調看吧!」男人離她十萬八千里,多半因為少了這腔調,就這樣她當了一輩子村、縣代表議員,成了永遠的夏代表,但人家取之村人用之村人,不僅把家留在村上,不像有點辦法的趕著搬走,且辦事游刃有餘之餘,倒有大半時間釘在牌桌上,數十年別人是少輸為贏,她是少贏為輸。

來到現在,老去凋零的村上施行輸贏控管打餐制,四圈麻將二千元底,夏代表菸、旗袍、繡花鞋、金邊眼鏡行頭如舊,也幾乎次次「端鍋」,把眾家打得毫無士氣,一聽有她都不想出門:「送錢也沒這麼齊心的,運氣就這麼好!真邪門。」聽多了,你終於忍不住提醒你媽你嫂你妹:「人家打牌帶著腦袋去的,打牌是跟其他三人打,講或然率,你們連血壓都懶得記,何況牌張,不輸才怪。」不說打牌,夏代表女性知識分子姿態和造型,放在參差不齊的媽媽堆裡,也挺起眼,但念再多點書,也只能選擇這些鄰居,再出色也只能面對沒孩子的命,生不出來,「菸抽太凶!再說事業心強的女人往往有潔癖難生孩子!」你想這是讚美。

有天,老魏媽媽家牌局,突然唐伯伯(人家是唐媽媽咧!村上小孩鬧不清楚常把唐伯伯叫成夏伯伯)帶了個小女孩來看牌,五歲了還一點點大取名小豆子,奶娃音叫夏代表:「媽媽。」是的,進步女性夏代表也未能免俗,人過中年,步上抱孩後塵。幾年後,小豆子大了,就近嫁給村子裡人,唐伯伯早不明原因離開了,枉擔了抱孩初衷,夏代表走上了離婚這條路,這在村上也頗「前進」。小豆子一直守著她,不愛念書這點不像娘外,愛打牌這點簡直像是親生遺傳,最後乾脆在家開局,夏代表成了家庭事業的最大障礙,但夏代表不愁沒牌打,往外發展照樣一吃三。倒是小豆子的牌打著打著,抱孩做得徹底,依樣也離了婚,溢出母親命運的部分是,小豆子有生孩子。

這樣的資產要不要保存呢?你還奇怪,你知道的抱孩幾乎都留在村子,比村裡土生土長的還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