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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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小慧說

小慧是你認識的人中最胖的,胖妹、胖妞一路結婚生女,成了座移動的小山。小慧的胖是命定,他們一家都胖,記憶畫面裡,安徽人田伯伯經年固定坐在全背帶扶手的高腳藤椅內,都說椅面高容易起身,但要很湊巧才能看見田伯伯起身,藤椅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田媽媽也胖,大盤臉正方形軀體架在改良小腳上,她碎步走路像俄羅斯娃娃左右搖擺。很奇怪她和田伯伯不同省分,她是山西人,愛吃醋,一手好麵食,開口嘰哩呱啦道地山西腔,比外國話還難懂。或許遷就人體動線,他們家彷彿剛結束營業的家具店,空空的。(多少年過去,你才明白那是體貼。)

至於田哥哥原本胖,後來得糖尿病,非瘦不可,青年時因為胖,顯得腿短,但田哥哥是個勤快的胖子,為了家計,早早半工半讀,比同輩小孩大不幾歲,但一口安徽話,活像個老輩,別說村上女生,連在田家進進出出的你妹都怕他,田哥哥後來娶了工廠同事,一對安靜本分的夫妻。安徽山西外國話和不好動,田家活像另一個古老的星球,其實距離不過一步之遙你家斜對門。

眷村的江湖很封閉,閒話家常排行榜上,最熱門的開頭是「人家說」:方家兒子進軍校靠關係、李家女兒考百分是作弊、林家親戚有錢支援學費有內情……小孩偷錢大人偷電香腸灌幾斤眷米長蟲都在「人家說」範本裡,以至誰脾氣壞又醜即使才小學生:「這扁頭!看了人不叫,人家說這種女孩絕對嫁不掉,嫁了肯定三天就被打回娘家。」(人家說?哪個人家?誰?你不斷問,從沒答案。)

於是小慧胖,就更是「人家說」的話頭。有一條人家說胖子定理:「如果不是長得像楊貴妃,胖大約好看不到那兒去。」加上小慧功課勉強夠高中畢業,「人家說絕對嫁不掉」更像個咒語。但小慧偏除咒,她靈活矯健、個性溫和、能言善道愛玩,一心婚姻,認定自己出生就為了走進家庭,怎能嫁不掉?為了成就她,田媽媽把拿手料理全授給女兒:「女人無才便是德。」小慧則有好廚藝。

所以小慧名字不是取假的,人家叫「嫺慧」。

故事就這麼發生了,一名原本在村外砲指部服役阿兵哥,先認識小慧隔壁同學棉月,高中女生嘰嘰喳喳約會幾次,阿兵哥退伍後沒走,通過國防特考,申請影劇三村門口街上郵局工作,沒幾分熱情迷戀裝不來的。那傳奇弄得一直到現在「人家說」還繞著她:小慧先生不胖不瘦有專業,和小慧活脫兩路,就那麼愛小慧?壓根看不見她的「魁」。

忘了他們結婚那天田伯伯離開藤椅多久,總之小兩口來得個快,連生倆女兒後,沒了動靜,人倒是越來越胖,好像每天都在懷孕。手藝和嘴沒閒著,她不斷研發南北菜色,小孩大了離家她還每天四菜一湯按時令包粽子揉湯圓蒸年糕醃豆腐乳燻臘肉……心理研究說體脂肪保護女性免受負面情緒之苦,胖給了小慧一道天生屏障,總之幾十年的婚姻史就是破除「人家說」的明證。

在你是,送走了「人家說」,迎來了「小慧說」,生活從此翻到「小慧說」新頁。一次次你們家庭聚餐,你妹咬定:「去大東啦!小慧說這家很好吃!」實在難以下箸,你妹立刻撥電話嘀咕兩句後:「小慧說你都不會點菜!要點炸肥腸、椒鹽排骨、油燜蹄膀!」你大笑:「誰中餐吃這些?小慧血脂肪都飆到三百mg是假的!活得不耐煩。」你追加一句:「告訴她我說的。」

不止於此,去這去那,唱歌喝茶旅遊,吃這吃那,「小慧說」家庭指南第一章,連你娘都服膺:「沒見過小慧這麼命好的,人整天樂乎乎的,先生薪水袋多少年原封不動交給她,還沒外遇。」你天生反骨:「小慧那笑聲,簡直像巫婆作法害死白雪公主。」你娘:「噯!那一定有道理。」

直到有天,一大罐XO干貝醬交到你手上:「小慧說,別家XO干貝醬用的都是小碎干貝,她用整顆大干貝,聽說蘇姊姊都不按時吃三餐,干貝醬隨時拌麵下飯很好用!好吃再做。」你妹又補一句:「做干貝醬很麻煩咧!要站在小火前翻炒半天,小慧渾身是汗。」

小慧如是說,你能怎麼說?人家說,命好不是沒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