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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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跟會狂

扁頭媽是個會癡,專攻互助會,又稱自助會,扁頭媽的跟會史,就是台灣庶民經濟活歷史。

通常是這樣開始的,經濟來往不發達的五〇~七〇年代,小孩一大堆,外省人,一沒親戚二沒田產三沒積蓄四沒社交親人又住南都,眷村房地全無契約亦無契約觀念,就算開了竅想跟銀行打交道,也沒擔保品貸不到錢。(說來丟人,扁頭二十五歲才第一次跟銀行郵局打交道,拿到第一張支票都不懂要先存進帳戶。)

窮則變變則通,於是,等著要用整筆錢,如學費、結婚、產病等,標會吧!別地方你不知道,南都影劇三村真愛起會,尚不識字的小孩認的第一筆數字往往是寫在小紙頭上的標單,年節、開學是旺季,大夥緊緊張張搶著標,淡季會腳個個推,往往得抽籤決定輪到誰。印象裡,標會日子前一天,當會頭的扁頭媽很忙的挨個兒通知會腳(幸好大家都住村裡),順便打個商量透個口風什麼的:「王太太有急用,好像要出××……」至於當會腳的扁頭媽通常沒機會被通知,早早把會標了。

標會當天,會腳們三三兩兩上門,事前擺妥各種椅凳,不夠的,得四處去借。(什麼都借的日子真過夠了!)起會是如此家常便飯,時不時屋裡聚滿人,諜對諜在守標,秩序很重要,萬一重標,先到先拿,賀媽媽,佟媽媽,文媽媽,查媽媽,管媽媽,佘媽媽,房媽媽,成媽媽,鎖媽媽……什麼怪姓都有,扁頭媽最愛督促扁頭喊人,扁頭心裡犯嘀咕:「百家姓也沒你們這麼齊。」昏暗、狹窄水泥色的客廳裡,一次次開標儀式如是進行,以會養會,成為眷村最普遍的經濟體系運作模式及教育,這些差一元、五角標不到會的人們,與距離動輒千萬、億的標的物之開標意義、金錢隔了不止十萬光年。

彷彿遲早的事,村上突然連鎖效應發生倒會潮,有開始跑會,就有會頭開始偷標,瘟疫蔓延,耳語四起,瘋狂的以高標搶錢,村裡月初直到月底時時瀰漫不安,標還是不標?信任還不信?多年後,回想起來,完全像時下陷在全球信貸危機導致之國家破產狀態,你們村子要完了。事情越滾越大,扁頭媽這回漏子捅大了,她被倒會也偷標會,會滾會終於爆開,面對滿客廳吵炸的債主媽媽們,不再有從前的百家姓心情,闖禍者的女兒,二十出頭的扁頭站上桌,忍住淚屏息三秒提口氣大聲喊道:「請各位長輩安靜一下聽我說……」就此衝撞出她的金融風暴元年。銀行都沒進過的媽媽,是怎麼玩起幾百萬的會?什麼互助自助會如此凶險?

好容易清掉債務,八〇年代初,鴻源集團崛起,扁頭媽東山又起跟會,跟同宗同鄉結拜姊姊的會,「阿姨」小孩在當年鴻源投資集團任專員(什麼專員,就是老鼠會鼠輩現代化),扁頭爸扁頭媽跟會也跟投資,不到一年光景,政府出手打擊,原來投資根本是場大騙局,血本無歸多是軍公教,你們的阿姨一家徹夜失蹤。村人、結拜姊妹,那是個整人也被整的年代。(扁頭爸內傷好些年,用來數落扁頭媽的情節發生在自個兒身上,深潛多年才拾起興致改玩股票,至少自己負責,當然這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互助會總跟不動了吧?照跟,世紀更新,扁頭媽有天說溜了嘴:「誰說我村子裡打小牌輸慘了,我靠上會這些年可也攢了些錢呢!」扁頭失笑:「老太太還上誰的會?」村子放眼儘是老人,天沒亮醒了就枯坐巷子口左右張望,一路坐到黃昏,既沒上會的精氣神手頭更不寬裕:「你阿姨囉!」上帝啊!「什麼阿姨?」「咦!你瘋了?還有哪個阿姨?」扁頭媽從小逼著小孩叫人催命似的,扁頭偏沒興趣,果然,讓你叫人你不叫,連阿姨都不知道,扁頭媽忘了她在大陸有個親妹妹,那才是阿姨,總之扁頭媽很是嫌棄這女兒少點人間味:「不用你管,你妹會幫我處理,你爸走了,我現在愛幹嘛就幹嘛!」

是是是,您老愛幹嘛幹嘛,可現在的扁頭不比從前,橫豎親眼看著家人連戰連敗,於是當機立斷一通電話打給扁頭妹:「下個月開標立刻幫老娘把會標下來!別跟她說,差額我付!」扁頭就不信金融風暴如影隨形橫掃扁頭家半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