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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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二月變形

終於二月過去了。明明一年最短月份,卻悠長到像父親呼吸加護病房時的日子。就來說說去年二月吧!說說過去。

二〇〇八年二月十四日,大早,電話響,醫院發出老父病危追殺令,如大難之來你們各自奔去。終於,恢復心跳的父親,直視你們,一手無力的垂放身體側邊,另一隻則癱軟胸前,離氧氣管很近很近,如果還有一點點力氣,你相信,他會拚了老命扯掉所有維生管子。(他盯著你們這些兒女,極度不耐,要你們記住是你們讓他這樣拖著,沒人敢接他眼神。)

離開醫院,你直奔高鐵站速走台北去銀行,時間到了,你們將為父親辦後事。車體內陣陣淡香,衝著你來埋伏在暗處,高速風景如腦神經記憶匣卡了份文件,關機了還來來回回忙碌掃描:「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淡淡香氣真的衝著你來?)

之前台北任教學校薪水指定台新銀行轉帳,你經過忠孝東路便進去開戶索性移入全部現錢,理專:「利率太低,現代化銀行都有專人幫你理財。」你沒長現代財經腦細胞,缺乏任何投資欲望、知識與動力,隨他安排。直到一名男子來電話,說是你的理專,已轉到另家銀行,希望你支持他。(什麼支持?半年來第一次打電話給你。你很好奇:「那我的錢誰在管?」)你才醒了三秒電話打到台新,人家都走兩個月了,居然沒人知會你。(理財專員最愛講一句話:你不理財,財不理你。)續接的理財專員政大中文系雙修,溫和勤快,有不少建議,理專職業性最希望碰到好動兒吧?但你偏偏不好動,有時候不忍,順由她換個基金什麼的,動過來動過去,你很不適應,生活南移後,原要把帳戶結掉,她保證一切配合,你們偶爾聯絡,及至你詢問贖回基金手續,她知道了父親病危的事。

出高鐵站你直接上銀行,勤快理專拿出合約,附帶說有另一筆基金遭提前解約,(現在你突然想到,是真的嗎?而且什麼理專在這節骨眼又臨時讓客戶簽原來沒告知的契約?)這筆錢她幫你另做投資,你盲目在合約上簽名,手指哪兒你簽哪兒,這是在簽父親喪事契約了,整間銀行唯叮咚叮咚進出大門之音,人世的鐘擺,你並不陌生至親死亡,又是公共場所,就是淚流不止。簽妥,起身,出門到對面國聯飯店櫃檯留了便條給來參加書展的友人,這次無法陪她逛書展了,隨即搭高鐵南回,你獨坐一截車廂,周圍漾著可疑的氣味,哪個陌生人留下的?

父親兩天後走了。全家以父親為中心多年,他不在了,你對家人說:「現在我們全失業了。」心緒慢慢沉澱了下來,但你感覺事情並沒有結束。

仍是高鐵。二〇〇八年九月十六日晚上七時半,你結束時報文學獎散文評審,南向車程,電話響了,勤快理專,原來你被解約的基金她幫你買了雷曼兄弟,剛宣布重整,最後一刻,你知道什麼事發生了。

你大笑失聲,就曉得沒完!父親這輩子真沒財運,買了一生愛國獎券尾獎都沒中過;存小錢跟拜把弟兄的會,會頭用人頭標了幾次會,一傢伙跑了;再存錢,全民運動跟著放鴻源,結結實實一場騙局,血本無歸;最後一役,買股票,每天上班看股分析股選股,密密碼碼蠅頭小字逐日筆記,一年一年終身俸領了就往裡「投注」,逢高沒賣近幾年下來結果可想而知。走前一年,老父讓你妹把股票認賠全賣了錢交你母親,他意識到自己有生之年已無體力再扳回任何一城,你好悲哀的過不去這點。

偏偏最後一程都不放過他。你簽字你認,那時賣國契約拿來你照簽,(理專: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您,很抱歉讓您暴露在風險中,真的很抱歉……)況且,只是銀行啊!不該是最安全慎重富有的地方嗎?你笑出了淚,好慶幸父親已過世,否則知道為他辦後事還要連坐你,他肯定要再死一次。

車廂很安靜,熟悉的淡淡的香味襲近飄遠,是二月的氣味嗎?你突然大悟道原來是清香劑,不是什麼陌生人無名偽香水,總總,是附著二月路線一路追了過來,二月變形,你一輩子逃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