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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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老頭

去世前,老人家剛過完八十八歲大壽,正月初六,陽曆落在二月,他開始吃八十九歲的飯,生命的老兵,家中支柱,我公公,德模口中的「把拔」、「老頭」(很奇怪,德模叫父母從來都疊字叫,小孩似都以川音發二聲「把拔」、「馬麻」)。以他的身心狀態,死亡似乎並不可能立刻來臨。

時間回到最後的聚會形式壽宴,以此高齡,沒人會輕易想驚動時間,生之歡愉,一如往昔凝結在淺飲、孫子、兒子、老伴、媳婦、兒孫晚輩友人身上。曾經,每年一度的慶生餐會是家庭大節日,親朋故舊兒輩習慣這天來到張家,常常不請自來,習慣也是默契。隨著時間輪轉,客人的結構暗中改變,每年在家裡進進出出兒輩祝壽隊伍逐漸為孫輩取代,一具具年輕朝氣的身影帶著生命充沛感染力來到,「耍來囉!鬧熱鬧熱!」老人操著川音笑開了。生命就是這樣吧?延續也供給。可反應在老頭身上的,是話越來越少,甚至產生幻覺,他總陷在看見蜀地老家早已過世的親人、且與他們以終極川語口音交談的情境中。那天,慶生會從早到晚,中餐用到兩點,無人離座,他要睡會兒午覺:「噴一下。」噴,歇息。近年常在睡後,提起半眠半醒見到的親人都有誰、貌樣,從不懷疑或者疑懼。家人們交換悲哀,難道死亡隊伍已經上路?

不是上路,是抵達。老頭辭世在生日歡聚後不久的春日三月,外地求學的次孫浥塵突然決定第二天再返校;習慣夜遊的長孫篆楷外頭短繞了圈便收兵回家;各自參加不同名目聚會的兒子德模及媳婦你都莫名的提早退席歸家。

大家事後回想,那天老頭迎進了每人,眼光停滯每人身上久久,沉默又深切,最後進門的你見公公反常地尚未就寢,有點不安:「爸,你今天好不好?」老人笑容清淡、平靜,有若領受天機,給出了一個答案:「我很好!」然後宣布:「現在我要睡了。」這是老頭在人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十分鐘後,老頭不支倒在扶他上洗手間的浥塵懷中,孫子頻頻叫喚:「爺爺!爺爺!」聞聲奔至的家人將他抱回床上,老頭沒張開眼。他費力吐出幾口長氣,血壓急遽下降終至測量不到。不以科學解釋,以人生,過去與未來此刻全部放下成地平線。但老頭帶大且鍾愛的孫子們無法接受,篆楷心焦如焚為爺爺施以人工復甦術,惶恐的心靈尚未理解死亡會如此之近,現在的他們跨不過去。

有誰在一旁虎視眈眈?在可能與使者拉鋸的過程中,要活只求一口氣:「爺爺!呼吸啊!」人生最後,老人喜愛的親人全在身邊,當然,嚴格說來,這不完整,也不是事實。

何謂完整?恐怕是大多數如老頭那樣軍旅出身,一個終生無解的課題。時代所傷,老頭跟隨空軍入伍生總隊離開位於老家四川銅梁基地,已三十九歲,時近中年。因為幼子德孝眼疾,家族長輩不放心,他被迫選擇只帶太太和長子遠渡台灣。這是國史轉捩點,何嘗不是個人一生的逆轉。身為小卒,老頭當時並不知道再回不了故鄉。不要問為什麼,是的,軍人是沒有理由的。無論橫亙他們眼前是活或者死,我們看到的是,生命的恐懼被淡化了。彷彿人世是最不值得一顧的旅程。

然後讓我們跳越時間,從民國三十八年流離島上連線到八十七年。還記得那位患眼疾的幼子德孝嗎?與父母分隔四十九年,當日襁褓,如今已長成中年。日子是以一天一天過去呢?還是一分一秒的煎熬?經過漫長的猜測與捉弄,德孝說:「其實知道父母親還在,等待見面的日子比什麼都長。」

在台灣,民國八十七年德孝終於見到了毫無印象的父母。堅忍淳厚的個性使他先天不良的身體,羸弱但保住了命。沒有怨天尤人的哭訴,歷史的委屈,加諸於螻蟻之命,怎麼又難以言喻的重?

父子重逢,很難相信的是,除了沉默,並沒有更好的表現方式。孩提時代該說的親子語言,永遠的漏失了。完全不同的社會背景使父子對話終究僅停留如同通信狀態,交換著家鄉消息。是的,這個兒子有若無數被留在大陸的「人質」,不見證時代,只見證血緣。有時候,我們必須擁有如此薄弱的信仰,才能安身立命。

當德孝回到屬於他的空間,老頭在爾後的日子裡愈發平靜與沒有聲音到令人不安,「老頭一向對生死十分淡然」,德模如此解釋。

死亡來臨前,大部分人都能感受神諭嗎?那亦是一個無解的謎。我們所知道的是,於這個遙遠之島,歷經長久分離之後謀面,在老頭,巨大的懸念之擔已隨時可以放下,但是他仍然給予老伴、孫兒一段時間調整心情。老頭一輩子服膺「要活就要動」理論,家人看在眼裡,知道是老頭演練其「正面價值」意義。他不斷操勞,行使更直接的付出行為。要調整老頭也會凋零的事實認知,不用說,的確不易。

人所不能阻擋,老頭很快過世了。小人物帶著屬於他的注目上路。親友、同鄉、鄰居、晚輩……往往無意中就想起他,一種可敬的特質,安於平凡。大家也都同意,如果不因戰亂,他們守在家鄉,生活會非常優游。

老頭身後為德孝留了些錢,感性的人可以為此一行為尋求深刻的意義,生為長子,德模知道那是失了父親的兄弟再度聚首。辦完喪事,他啟程回籍貫老家,稱之為報喪,他的視線與民國七十八年首次返鄉之途重疊,已分不清是首航還是此行。

踏上返鄉路途首行,完全沒預料到的困頓車程,他於深夜時分抵達,沿路伸手不見五指,從沒見識黑成這樣的地方。下車後,又進入另一廢墟,他終於知道,絕對的黑是啥樣。老頭口中的魚米天堂原鄉是消失的香格里拉。

天亮後,他算看清了傾斜不堪的神話故里。頭一遭,他竟無法以言詞形容內心感受,只不斷嘆息,不知如何向等候消息回傳的父母描述他們的世界已經不存在。

他很好奇,如果預知眼疾兒子未來成了文盲,老頭會離開嗎?如果預知親人將陷入一場驚天動地的浩劫,還要走嗎?處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們習慣不找答案,答案很簡單——會,但德模從沒問過父親,「沒意義。」肯定如此想。現在生命之歌進入那麼寂靜,老頭不止一次提到人老的孤獨與無趣,興味的是,他本能的道德價值永不過時,聽電視報導觸犯律法消息,他絕對動氣怒罵:「都該槍斃!」所以他是平靜的嗎?毋寧說放棄了身體的掙扎,多麼無奈的選項。

倒是德模走在父親行過的土地,你可以想像變質的人情世道多令人疲倦,無從迴避,至少這一次沒有辦法。父親離家鄉整五十載,值得慶祝的數字,但放在人生遭遇,恐怕慶祝是行不通的。報喪飯席上,他不想重複,於是長輩姑姑、舅舅一起被請來,他開始講述父親五十年來的亂世人生,姑姑哭了,沒有聲音,只是止不住流淚水,再見不到她三哥了。果真造化弄人,若非變動,他們張氏甘家屋基想必可以一路興旺下去,是廣大農民其中一個有成家族,施行春耕秋收的自然律法。在那個以農為生的鄉里,因為抗日軍興空軍入伍生總隊設在老家銅梁舊市壩,從而改變了地景,老頭頂個缺進入伍生總隊當上兵不過是個插曲,以為隨時可以就近「解甲歸田」,不意從此改變了個人與家族命運。

我們好奇的是,如果能夠交換命運,留下的族人會同意身分互調嗎?冥冥中,究竟是誰掌控了人的繩韁?曾經對老頭重要的答案,現在已經不重要,德模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些熱中漫無邊際的胡說,在他們表情很容易讀出想法,都以為他們過著享福日子,並且指證老家親人就因為受他們牽累,才一蹶不起,人生所求差距如此大,而他千里報喪,歷史複雜沉重,演算的公式卻簡化輕慢了。德模想到父親永遠背負別鄉拋子的重擔,是父親的鄉音使他距離老家越來越遠,難怪父親一直不肯回老家。完成父親遺命,鄉途等於截斷,親情不是一場永不落幕的盛筵。

他憶及那趟回鄉首行,離開時車過父親待過的銅梁老營區,隱身在死角般黃桷樹林裡,青綠樹影映照春日日頭寧靜瀰漫,失去了往昔兵氣騰騰,因是國軍舊址,長期廢棄著,時光彷彿凍住,老頭並未離開,不,他們早離開五十年了,大片未整理的地方,說明了那是懸置回不去的老家。當車子穿越鄉地,老頭走後德模從未感覺大悲慟,他總相信,人那樣的故去,是可求而不可得,但此時此刻,巨痛襲來,他似迎到父親由壯年時期營地走出來,這次將隨他真正離開,無牽無掛,一段從未有的人生。

他繼續通往離開老家更遠的路途,如賦格曲,父子同步忽遠忽近,朝在老頭最後生活的社區空間踅返,在那裡,老頭活動範圍不斷萎縮,有陽光的日子,家人會扶他下樓,輪椅推著坐在空地曬太陽,日影不斷推移,但只要老頭出現,鄰居們會笑著過來和張爺爺打招呼,學步的孩童跌跌撞撞靠近,一股神秘能力,家世界的建構完成。

老頭樸素的喪禮上,以往那些不請自來的友朋仍然不請自來,遵守著昨日再昨日的老習慣,不來呼天喊地那套,大家被告知,三哥、張伯伯、張爺爺……仍在這個世界一角注視著他們,大氣中隱隱傳來誰的話語:「不像個樣子統統槍斃掉!」但誰也沒有把誰打倒,報喪結束,注定一個故事的結束,另一個早已開始,重疊的部分告訴我們,即使世界健忘,改變的空間仍舊允許過去存在,磁場會產生空隙,有些人不會那麼容易消失,明白這點,他的父親曾經失去父親,他也失去了父親,只有他,當他回到台北,會再度與父親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