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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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記憶一種

任何人都可以告訴你,一座記憶中的小城沒有時差的問題,時序,以線性編織,只生成一種時間,因此,不需要任何人告訴你,時間的無法回頭,這是一座自轉單程球體,放大的小城。

偏偏有一種時間逆向潛進實體照片裡。蘇珊?宋塔告訴你,以中途曝光、加重色調、疊印等等超現實手法,以一種誤解了最無情移轉的非理性的無法同化的極神秘的「時間本身」,製作出一張張照片,從「過去時光」傳來訊息,一份份檔案文件,總在你凝視它時,讓你似夢如真亟欲叩問:「那兒有什麼呢?」或者:「發生了什麼事?」時差產生了?或者,這是時間的兩種不同狀態,一種以現實,一種以記憶。

難怪你總感覺活在時間夾層,忽而熟悉/陌生、不耐/閒適、討嫌/狂喜、念念不忘/意興索然……為兩種不同狀態時間所擠壓,你的新南都時差使你帶著你自己的綠光晶體,反射現實/記憶。你一下子就明白了,任何真理般的人生經驗,最無用,記憶最難複製的部分是對他人的感知,照片庫中,原初時間在地居住史頁裡,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一直記得周伯伯過世時的畫面與氛圍,幾乎停擺的軍醫院,不見人跡,幽深加護病房裡傳出掙扎囂叫,你妹的公公,徹底實踐溫良恭儉讓的孔孟信徒,孝子,事奉母親十年沒上床,起碼上百公斤大塊頭,照樣以母親榻邊藤椅為床,累了闔眼瞇一下,成天笑呵呵看書研究郵票給在異地的女兒親友寫信,給什麼吃什麼,雖然左手中風,卻一點都不麻煩別人。孩子小學生睡不醒,揹著去學校,到學校仍睡著,原路揹回家:「這麼小,睡眠最重要。」不興打孩子:「沒打也沒學壞,不用打!」你娘常說:「真是聖人,沒見過修養那麼好的,誰站他面前都覺得不好意思。」但周伯伯突然一夕間性情歪變,焦躁不安不認人,很快就離世了,你猜想,他屬於人的內在脾性一次理順了才好上路。

最早的死亡記憶是許叔叔,父執輩,沒成家沒親人,無一技之長,不知道什麼理由早早從軍中退伍,四十歲不到,粗重工作做遍了,艱苦孑然的活著,許叔叔有份安靜的氣質,他卻用來沉默地在大清早挑了榮民醫院前的茶室喝農藥自殺身亡,沒聽過有任何求助交談商量,獨自做出決定。你正好上學騎單車經過,在資訊不發達的年代,沒有人管小孩心理,你邊騎轉頭便看見了,他孤寂歪著頭斜躺在茶室椅內的影像,成為檔案中最驚恐的一頁。但想起時,也有溫馨的部分,否則你不會念念不忘數十年,最深的印象是許叔叔抽菸斗往裡填菸絲的神情及吐出第一口的濃郁菸葉香味,當時的你並不知道,那是一種世家子弟的教養象徵。

還有黃叔叔,好友惠齡的父親,和你們這一代的眷村父親比起來,非軍人的黃叔叔帥帥的有個大鼻子,而且年輕會吹口琴穿打領結白西裝參加歌唱比賽,和談吐不俗的劉阿姨真是一對璧人,打小學起你在黃家進進出出,中學又同學一路下來賴定了,第一次見到江浙口味冷盆素什錦,樣樣材料切絲配色,精緻到不像菜。記得每天去報到,黃叔叔在的時候總坐在一進門沙發上,推開紗門迎面就他穿條短褲陶醉聽音樂畫面,見是你,很哥兒們的招呼:「小蘇,怎麼樣?好吧?補考過了嗎?你沒問題!」你常覺得,如果黃叔叔等得及,你就有機會把台詞改成:「黃叔叔,怎麼樣?喝兩杯吧?沒問題的。」

但不該有問題的黃叔叔的散漫氣質使得他不涉世防人,惹了些麻煩上身,他心臟病發去世時才五十二歲,真太早了些,你現在都已經活過他在世時的年齡了,記憶中的黃叔叔永遠停格在一副天塌下來沒事人的樣子:「小蘇,怎麼樣?好吧?」

當在一個地方住久了,不免得開始建檔,於你,稱之為記憶一種。南都生南都活,等到有一天,南都死,你一點不想被問:「那兒有什麼呢?」所以,唯有一願,請把我包括在(記憶)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