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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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芭蕉猜想

住家對角小山坡黑土上冷不防抽高大片芭蕉矩陣,這天,正好抬頭發現了,心裡掂了掂不是才一季嗎?怎麼扇形樹葉便填滿了窗格,再一閃神,漆器夜色裡翠綠清鑲芭蕉樹群,長條葉面昨天還朝天仰角今天就搭拉垂下且葉片裂成一束束條碼狀,有種猜想待證實:條碼,不同的眼光,會導致不同的感應。你份外注意芭蕉群聚,其實來自那穿著便服像只離家一會兒但從此沒再回來的傢伙,(永生是無足輕重的,除了人類之外,一切生物皆能永生,因為它們不知道死亡是什麼,永生的意識是神明、畏懼、深不可測。——波赫士〈永生〉)此人極愛芭蕉,你忍不住思索,他若能看見這風景會多樂?

人生是這樣的,你可能會突然非常眷戀原來不注意的東西,譬如,芭蕉。窗前的芭蕉矩陣,此刻成了你難以離開的明證。有時,整個社區都落陷的深幽雨夜,你佇立熄了燈的屋內,就著雨水反光,唯一觀察著芭蕉樹,披著條碼雨衣的樹,「張老德,你在『那裡』還好嗎?」遂成一題芭蕉猜想,沒有比這更難的題目了,還有,怎麼可以長這麼好?最可能欣賞的人張老德都死了,最好的位置空了出來,一整座芭蕉敘述,被建議為真,而暫時未被證明或反證的猜想是什麼?死了就死了。

這年夏天(他離去的第三季)一場雨比一場雨大,鳳凰、辛樂克、薔蜜一場颱風比一場大,此為芭蕉矩陣加速長成的原因嗎?有時候你在窗前有時不在,不在的時候,你遙遙地想,詭詭的蕉園,正忙著進行條碼鐫刻工作吧?雨水正好為過熱的記憶降溫。(一天早晨發生了近乎幸福的事,下雨了,緩慢有力的雨。——波赫士〈永生〉)從前記憶將被覆蓋,靠著消磁,人活得比較短。波赫士:「我記得從沒見到一個永生者站立過,一隻鳥在他懷裡築了窩。」你有著同樣難以釋懷的境遇。

直到有天,你駕車出門閒逛,走著走著,轉上高速公路,一如那是既定行程,你去某地取個東西般一路往南,半夜,抵達南都校園,忘了開了四小時車回到這裡的理由,也許沒有理由,根本也沒哪裡非去不可,在不斷移動的路上,(經常演練的旅程)人生被阻隔,沒有時間,以及新鮮感。(一切新奇事物只是忘卻。——所羅門)你步上樓,打開研究室,直統統穿透窗外,那裡,甚至沒有任何樹,相同的月光,此時被分割成一束束,躺在蒼黃地板上。是了,各種形式的芭蕉猜想,有點接近答案了。各人顧性命,但解開別人的試題,沒有獎品。地板土壤延伸成為洞穴,你是穴居者,(多麼可怕的永生的穴居者)不進化,不科學,不往文明之路走,頂多像條碼不斷被鐫刻,芭蕉猜想是唯一的詞條。(接近尾聲時,記憶中的形象已經消失,只剩下語句。——波赫士〈永生〉)

你依然不知道,張老德喜歡芭蕉的理由,你們甚至沒有好好道別,(任何事物不可能只發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稍縱即逝。對於永生者來說,沒有輓歌式的莊嚴隆重的東西,荷馬和我在〔摩洛哥〕丹吉爾城門分手,我認為我們沒有互道再見。)就在離開你們的家僅僅一輪夏天,樹們已成某種姿態,說不上來,也許,那就是真正的道別姿勢,猜想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