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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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映象南都

巨大的村子立在坡道基座上,國道一號高速公路與村界平行向南甩去,台南府城南都,影劇三村老家。眼前,拆掉一半眷戶就地興建的七幢高樓將完工,和另一半保留下來的村舍陋巷如同兩個夢。幾十年後,重回舊址,你成了個漫無目的。

「噯呀!這可不是扁頭!一點都沒變!早聽你媽說人在成大教書,真出息!怎麼這兒出沒?」原本就不高的老鄰居查媽媽,更縮了,拳起張貓臉,打橫巷逆光和你交會在十字巷口,一口湖南腔還那麼逗。

你算哪一路妖怪從小那麼老?嘴上可沒遲疑:「查媽媽,你也老樣子啊!我回來看看。」冬陽照眼,光圈放大再放大,象徵記憶畫面的暈黃色調裡,你頓時還原為童年標誌,扁頭。(是這樣的,嬰兒時,你呆呆的,把頭給睡扁了,村子裡流行毛妹、臭蛋、阿黑、土豆……像什麼叫什麼,少操神。)

「破破爛爛看了傷心!拖拖拉拉十年,缺德嘛!等不及,年前老鬼又走了好幾個。新房子快抽籤了,我猜咱們還能住隔壁。哎!不說了,你媽在老廣那兒急死了!」你知道她要趕去哪裡:「快去唄,多贏我媽兩個。」扁頭媽,人稱蘇婆,輸婆,不贏她沒天理。在她的世界裡,每天早上響起的第一通電話,不變的老廣約牌搭子。你還知道查媽媽會說:「來家吃飯,看著你出生長大,那不等於自己孩子!」千萬千萬一定要說啊!一二三!木頭人轉身碎碎唸:「扁頭,來家……」Bingo!

焦距伸縮,遠鏡頭掃到一夥人在家門口烤香腸臘肉,報廢鐵筒截半現成的炭爐架上烤肉網,青天白日下大塊臘肉香腸滋滋冒油一片煙騰騰,隨處置放的泡沫紅茶、小菜、麵飯、沾料,踱近了,嚇!背著你舉筷子大吃的,不正是你妹!

「娟!妳開飯開到這裡來了?」彷彿活逮她逃學。原來你家人一直繞著老家活動。眾人投來猜疑的眼神。

「我大姊啦!這傅媽媽,這小龍啊!韓媽媽家的!他們家拆了,租這裡,都自己灌的香腸,共伙大家吃。」小龍是個腦障姑娘,應該屬龍,神情有點時間了,小女孩般驚異呼出:「你是扁頭!」腦神經短路,記了你幾十年。

回望七幢大樓,未來的家建在從前的家上,你的新映像南都,好奇怪的迴旋出費里尼《八又二分之一》的老印象南都。南都,南都戲院,彼時台南最大戲院,座落在人潮出入的友愛街口。七〇年代初,你高中,一知半解費里尼,自命清流慫恿同學結伴去看,全場爆滿。費里尼拍這部自傳性影片前,導過七部故事片和約半部影片的兩個橋段,《八又二分之一》因此命名,全劇講一個男子在療養院療養亦藉機整理之前的人生,出院後受委託寫電影劇本,把自己寫成主角身分是導演(費里尼本尊),費里尼將之前的影片發想全摻入片中,影片套影片,畫面結構則是攝影機不斷運動,鏡頭帶過一群中年婦女、一介老頭、神職人員及背後一隊修女,費里尼還好後設的直接入鏡和男女主角談論情節(以上當係日後修補記憶)。你坐樓下前排,仰著頭,攝影機不斷在前面晃。散場時,罵翻了,都以為是八又二分之一拍輕快歌舞片。

記憶的玫瑰軸線上,半新半廢墟半未來半過去,你突然就懂了,府城南都以台南之名,佇足現在的從前,你將把過去發生的一切放進來。於是,費里尼逝後出版的紙本傳記叫「夢是唯一的現實」,半夢半現實。還有,《八又二分之一》的療養院是世界的另一半。完整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