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灰色的伞,忧伤得好似她的内心,没有一丝阳光可以照进来,就像这没有征兆的雨,阳光不露,便不知道何时会停。而魏知就是她的阳光,只可惜她是颗无缘的小星球。
12月初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有了微微的隆起了。当魏知终于能认得她的面孔时,她惊喜不已,却又为自己那卑微的心事而伤心,然后擦了脸,轻轻抚摩肚子,告诉自己不能伤心。
她只要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便觉得安心。
他越来越忙。年关快要到了,公司事务该是众多的吧。他出门的越来越早,归来的越来越晚。而不管多晚,她都掌一盏灯等他回家。若是他不回来,她便彻夜无法安眠。
她知道自己被下了蛊,也知中的毒之烈,她没法用自己的理智来运功逼毒,只好一日日,见自己憔悴下去。
年关愈近,他的婚礼也愈近。
一成婚,他便会搬去市郊新买的那幢豪华别墅与她居住。而锦瑟,再也没有那财力,做他的邻居。
寂寞难过时,惟独有酒了。斟满满一杯,不用顾忌酒后失态,于是可以一杯快速吞下肚去。不知喝了多少,后来便觉得肚中疼痛难当,恐惧袭来浑身全无法动弹,只狼狈心悸地护着腹部,撕心裂肺尖叫着。
那天,若不是魏知,孩子一定不能保住了。他听到她的呼救,将她送往医院。
当锦瑟在他怀中失声痛哭时,他一定不能猜到缘由。
她不是害怕,她是在高兴,终于可以在这个不属于她的怀抱里贪恋哪怕一秒。
锦生来了,当魏知看到他时,微微诧异。
锦生见到满面苍白的她,却再也控制不了情绪,他并非一点也不爱她,他只是恨她选了条与自己背道而驰的路,他恨她从此跟他殊途。他满以为她与魏知有了更亲密的关系。爱人,或者其他。他死也不会想到,他那痴心的姐姐竟会用这样热烈又愚蠢的方式去爱一个连她是谁都不知道的男人。
他冲上去,向魏知挥起拳头。
——他如何能负了音卓,又负锦瑟。这两个他最爱的女子。
“孩子是你的骨肉,你凭什么不好好照顾她!”他声音落下时,铿锵有力地震撼到了魏知和锦瑟。锦瑟哭着向他摇头。
魏知回头,诧异地望着她,好似是她将他拖进一个环环相套的陷阱。
“这孩子,怎么可能是我的?”他反问她,在她的泪光里没有得到回答后,他温和却凛冽地道,“你莫要害我。”
你莫要害我。
只这一句,便叫她可以心痛地死去。她摇了摇头,说,孩子不是你的。
锦生松开纠住魏知领子的手,沉下脸问她,那是谁的?
锦瑟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有一丝阳光从树叶的罅隙中漏下来,不偏不倚落在窗台,太稀薄,稀薄到,她想将它握在手心,生怕连这稀薄的光线也被遗失。
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她静静地说,好似是对那阳光说。
徐锦瑟不知道,那一刻,她有多美。苍白得可以看清楚蓝色血管的女子,蒙上一层忧伤的光,嘴角微微的弧度。
她本来就很美。
没想到的是,魏知想起了她。想起了那一晚酒后乱性。
其实她宁可他不要想起,那样起码他不知道她是风尘女子。即便内心再洁白,身子仍旧在这个物欲横流等级分明的世界,发臭,腐烂。
而这次找到她的人,是林音卓。
彼时她正将摆在外头晒的婴孩毛衣收回来,因为受了阳光,拿在手里是暖融融的。她闲着无事时,便没完没了地织。
林音卓在她的门前拦住了她,锦瑟微微诧异,但长时间的孤僻叫她足以不动声色,礼貌地问她,有事么?
眼前这光鲜女子,眼中微有含醋的敌意,锦瑟便在心中想,若真的可以,她也愿意担这个罪名。
只是,不可以就是不可以。那一句“你莫要害我”,便让她彻底死了这条心。
“就算他犯再多的错误,我还是爱他。谁也别想抢。”林音卓表情坚定,守卫着自己的爱情,然后转了话锋,“不过是要钱嘛。你把孩子生下来,交给我们,你要多少钱,我们可以给。”她的眼睛里露出几分渴望和期待。
她突然想起,锦生曾郁郁说起,她不能生育。于是她笑了起来,如同童话里爱丽丝般天真的笑容,在林音卓看来却无比诡异。
“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她满足地说,双目望向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好似凝视着另一双眼睛,“谁也别想抢走。”
怎料音卓终恼羞成怒,忿忿道,像你这般的女子,与多少男人有过关系,谁知道肚子里的,是谁的呢。
却见锦瑟像是充耳不闻,更加气恼地拂袖离去。
女子的悲哀,往往压倒美丽。
锦生劝她将孩子打掉,在她拒绝后,锦生负气离开,他指着她渐憔悴的面,狠狠地骂道,你这般像母亲,不会有好下场。
锦瑟片刻失神,母亲五年前死于一场流行疾病。她命一直不好,先是碰上一个薄情的男子,后来又嫁一个粗暴的丈夫。
锦生终究放弃林音卓,他知她爱的人是魏知,他知自己无力得到,便离开了这座城市,临走时,他给她留了张请柬和一张字条。
字条里写着,姐,其实我很爱你,好生保重,不要太痴狂。
请柬是林音卓和魏知的婚礼邀请函。
原来十二月已到了。而锦生都已放开,她却还傻傻地困在自己设的局里不肯出来。
她不会不明白锦生的意图,他不过是想提醒她,这样下去,只会伤了自己。
锦生说,你到底爱他什么。你图他什么。他不会爱你。你只是个三陪女子。
是的,她不过是个堕入风尘的三陪女子,她有罪,她不配得到爱情。她不是没有想过,若此刻她还是洁白之身,她会毫不犹豫地,飞蛾扑火也要去爱魏知。可惜,这不过是场无法重来的人生。
可是锦生却不知道,她要的,只是安稳地看他幸福。
她满以为,这是她所亏欠。
魏知搬家那日,锦瑟轻掩着门,犹豫了许久,探出头,看见穿着休闲的魏知正倚在楼梯口,抽着烟。左手娴熟地夹着烟蒂。烟圈吞吐,迷了她的眼。她在想,若那是完整的五根手指,他会不会比现在,还要更幸福一点。
这时他亦看到了她,目光潺潺如水地飘过来。
四目对视,她只觉得颊上漫卷红云。
“魏先生。你要搬家。需要我帮忙么?”她想了想,还是问道。
魏知许久未答话,搬家工人刚把一个黑色的大箱子搬上车,又上了楼,彼时四处无人,魏知捻灭烟头,火光闪烁了几下,湮没在二人之间。
“你究竟,要什么呢。”
魏知的话,让锦瑟怔住,他略带着失望的眼神,让她难过极其。
“我知道你跟着我搬家。我知道音卓找过你。我知道那****酒后对不起你,可是,你究竟要什么。我月尾即要与音卓结婚,你究竟要什么。”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断没有往日里的温文尔雅。
“你爱她吗。”锦瑟没有表示愤慨,而是如此问道,一袭笑容挂上她的容颜。
魏知怔住,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上。却不知道他是在看指上的那枚戒指,还是看那残缺的左手。
“我爱她。”他抬起头来,坚定地对锦瑟道。
“那么我什么也不要。”锦瑟的眼里噙了晶亮的泪,她伸出臂膀,“魏知,你只需要抱抱我。”
彼时,搬家工人,抬着魏知最后一件要带走的家具下来,望向面面相觑的二人。
魏知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他一把推开锦瑟,眼睛跳出红色的火花:“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你莫要害我!”
魏知转身而去,锦瑟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夜微凉,骨髓像被抽干,骨干中痛觉明显,将麻木的她堕入地狱。
——你莫要害我!
魏知,你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我了么。
圣诞节。亦是魏知与林音卓的婚礼。
魏知穿着笔挺的西装,面容清秀,年轻亦有魄力。没有人会注意他那残破的四个手指。他们看到的只有光鲜,只有幸福,只有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炸开的红色纸张,编织出一袭喜庆的梦来。
林音卓妆容精致,幸福地偎依在魏知身旁。金童玉女,天作之合,收揽着来人的红色祝福。
徐锦瑟坐在角落里,沉静如一袭清冷的月。她那本已微微隆起的肚子,已被夷为平地。而魏知不会知道,凶手会是他。
他与林音卓,没有孩子又如何,他们依旧能过着富贵甜蜜的生活。
她坐在酒宴上冲他笑,笑出了泪,众人皆以为她疯了。痴狂的她,满以为用自己幼稚又原始的方法,能保留他的一丝气息,而不忍打搅他。偏执地守一个只有她记得的约定。却不知,莫名其妙被判了刑,永世在还债。
魏知看了看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却被极好地掩饰过去,亲吻他娇小的妻。
他们在交换戒指。四个手指,并不影响婚礼的完美程度,全席欢笑,惟她落下泪来。戒指放出的光芒刺痛她的眼,她起身。
她那样美,美中带着三分令人叹惋的绝望,美得令人心动。
可那又如何。
如他,他们所说,她不过是个风尘女子。她有罪,她便会被罚永世得不到幸福。
她的腮上扫了浓烈的研制,十指是蔷薇灼灼开放的颜色,却迷不了良人的眼。
据说人死时一秒,会闪过人生各个阶段的画面。徐锦瑟终于知道,那是扯淡。在她脑海里只有那一幕少年英勇的脸。
一声叹息落在岸边,却找不到渡河的船,怎也到不了良人的彼岸。屋中的红烛燃尽,或光摇曳成旧梦,二滴泪落在黑暗降临之前。
不过是爱你,不过是我一个人在爱你,不过是想多看你一秒,多贪恋有你的一刻。惘然的却是我自己。
十年前。十二岁的徐锦瑟逃离了家,逃离了继父的恶打,坐火车南下,火车上遇到坏人,若不是魏知拼命保护她,她早已被伤害得体无完肤。
当年十六岁的少年,终究寡不敌众,被残忍地剁下一根手指。当日天寒地冻,两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
少女哭着说,这可如何是好。
少年苍白的面目在今日还是清晰的,他反倒笑着安慰她,不痛,你别哭。若是我娶不到妻,你便嫁给我,好不好?
一句玩笑话,成了一句带血的誓言。她当了真。
后来,在一起漂泊数日。直到被警察送回家,只记得临别时,少年认真地说,徐锦瑟,你答应过,要嫁我!
后来,却再无碰面的机缘。
而徐锦瑟,终究在母亲病重时迈入风尘。那场血染的回忆,溅起一层愧疚难当的波浪,自责和愧疚终究浓成了爱化不开,如疼满缠绕了她年少的心多年,到今时再相逢,更是紧了又紧。
到后来的绝望,也是她自找的。
敢爱,却不敢言爱,她终究被束缚在一句清白之上。
魏知坐在新家的沙发上,音卓早已睡着。他从冰箱拿了一瓶酒,饮到不能,醉里窥泪,剪影成回忆。
一直在面前徘徊不去的徐锦瑟的身影,让他不能自己地掩面哭泣。
他早就知道,他与她不只是露水之缘,他又如何不明白她那隐忍又决绝的爱,他用一根手指,换来了她这些年感激又感伤的蛊。却不知道,最后成了她唯一系之生命的信念。
绝望了,她那为爱而生的生命,也就停歇下来。
魏知不会懂。
他用啤酒瓶狠狠地欲朝自己的左手砸去,却停了下来,抹一把泪,牵了下嘴角。
——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这个孤单又悲伤的城市,不会再有个孤魂徐锦瑟。
可悲欢离合,仍旧上演。
未想过停歇。年少的人依旧说着誓言。谁知道呢?说爱的人无罪,不爱的人也无罪。犯罪的只是胡乱撮合的时间而已。
如果早些遇见你,早个三五年,我们会不会是另一番结局呢?
呵呵,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