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你放心,我早有打算。等事情定下之后,就让骆振忠给我写份辞呈。”
几天后的下午,黄金荣将辞呈亲自送给法捕房总巡乔辨士。出乎黄金荣意料的是,总巡先生连一句客套话都没说,只是礼节性地征求一下意见:“黄先生走后,你认为谁可以顶替督察长的职位呢?”
“依卑职所见,金九龄很合适。他本事大,头脑灵活,办过不少漂亮的案子,当督察长应该说是不成问题的。”
黄金荣故意略作沉思后,讲出早已想好的话。停了停,他又补充一名,“程子卿的本领也不差。”
乔辨士“唔唔”了几声,便从写字台边站起来伸手给黄金荣。要是往常,洋人先向自己手下的华人伸出手来,表示握别,该算是多么大的荣誉啊。可是这会儿,黄金荣心里却不是滋味,好像肚里吃进了一只苍蝇。“哼,我们走着瞧,洋鬼子!我看你会不会回头叫大爷!”黄金荣悄悄地出了法捕房,拦过一辆黄包车,去会盛家七姨太去了。他觉得浑身有一股冲动,必须在盛家七姨太那里才能痛快淋漓地发泄一番。
退了休后的黄金荣,忽然觉得少了些什么,尽管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心中还是出现了巨大的失落感。
他不甘心,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做“太上皇”。于是他去了苏州……
混乱中请飞贼
做过60大寿的第七天,他实在没心思呆在家里,便来到苏州散心。
苏州,是黄金荣的出生地,也是他父亲发迹的地方。虽然几十年前,黄家并不辉煌地离开了这儿,可如今归来,黄金荣怎么说也算得上衣锦还乡了。
衣锦还乡,自然风光。黄金荣一到苏州,忙乱了一批人。
第一个把黄金荣接到家里奉为上宾的是刘尚仁。这刘、黄两家可算是世交了。原来刘尚仁的父亲叫刘正康,与黄金荣的父亲黄炳泉是同一个衙门当差的好朋友。在黄炳泉离开苏州以后,刘正康继续敲诈勒索,包揽官司,大发横财,成了苏州城的一霸。
刘尚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守成又创业,不几年,便造起洋房花园来,基业比老子更大,在苏州城威震一方。此次黄金荣的到来,他心花怒放,决心借上海麻皮来助助威,压压那些不服气的人。
一连几天,刘府天天大宴宾客。
旧上海的土耳其浴室这期间,三年前曾特地到上海拜黄金荣做老头子的苏州警察局侦缉队长曹安昌,也忙着到各个胭脂巷中挑选妓女,夜夜供老头子消受。
且说这夜黄金荣赌钱,妓女们围在身旁众星捧月,却把他的牌运折腾倒了,几把骰子掷下来,输了二百五。
在洗牌时,黄金荣习惯地两手握拳向上一举,伸了个懒腰,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时候有个18岁的妓女毛小玉正好站在背后,她身上散发出一阵阵香气,钻进他的鼻子,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小玉苗条的身材上,套着件合体的藕荷色旗袍,蓬松的烫发下,露出个圆圆的脸蛋。黄金荣觉得她很新鲜,一把搂进怀里。
“我就是喜欢尝鲜!”
再说这毛小玉,此时受了这种“优待”,不由得手脚无措,两颊绯红,闭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越是如此,黄金荣越是欢喜,不由地张开两瓣厚嘴唇,热烈地亲吻起来。他短硬的胡子,黄斑斑的板牙,扎在小玉的樱桃小口上,痒痒地使她连打了两个寒噤。
大家见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黄金荣一手抱着软绵绵、香喷喷、热哄哄的少女,一手捞起刚才自己门前的一堆子银元,往衣襟的脖子里一塞。
众人轰一声哄起来:“黄老板选中花魁喽!”
曹安昌向刘尚仁眨了眨眼睛,刘会意,忙站起来说:“各位,用过夜宵再玩牌吧!黄老板,让小玉姑娘陪着你到小房里抽几口,我这里有印度大土。”众人会意,都说肚子饿了,往餐厅涌去。黄金荣急忙扶着小玉在一间空房里上了床。小玉开始很害怕,但不久,她发现,黄金荣力量不行。
且说黄金荣正自叹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刘家的佣人来通报,上海黄家府上来人送信。刘尚仁瞪了佣人一眼:“知道了,黄老板正在抽烟。上海来人我来招待。”
里间的黄金荣听了,立刻说:“不,让他马上来见我。”
黄金荣立刻来到外间,他觉得可不能为小玉这样的一个女子误了大事。
来人原来是黄金荣的秘书骆振忠。他带来了个坏消息:捕房总巡任命沈德福为华探督察长,沈走马上任后,几个要害部门都换上了自己人,目前正在暗中排挤黄党,情势非常危急。黄金荣听了,哈哈大笑:“这一点小事情,你也沉不住气?督察长这把交椅,姓沈的能坐上两个月就不错了。好戏在后头呢!”
“师母叫你快点回去,好商量对付办法。”骆振忠想起临上车时林桂生的吩咐,急忙转达。
“到今天才想办法对付,还顶个屁用。你明天回去告诉她,对付的法子老早就定好了,九龄和子卿两人心里有数。照计行事保险不会错。我现在不能回上海,要躲躲嫌疑,懂吗?”
黄金荣镇定自若。
第二天上午,曹安昌在刘家客厅里直等到十点多钟,黄金荣才起来。
这一天,黄金荣穿了件直贡呢的灰色长袍,西裤下是一双橙黄的皮鞋,头上戴着一顶黑礼帽。又拿一根手杖,戴一副黑眼镜,派头十足。
车子在石子路上拐了几个弯,开到警察局的看守所门前,吱的一声停下,门卫见是曹队长的车,忙着打开铁门,躬身点头迎进车子。
听到汽车声,看守所长奔上前,等汽车一停稳,便躬身拉开门,让出大腹便便的黄金荣来。他万没想到,来人竟是赫赫有名的上海大亨,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
“柳所长,这次难得上海法捕房黄督察长赏光,来看看我们的情况,请他按照西牢的办法指点我们改进工作。”曹安昌说明来意。
“久闻督察长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参观后,还请多指教。”柳所长正儿八经起来。
“好说,好说。”黄金荣随口答应着。
柳所长领着黄、曹两人参观监房,当他们走到一间单身牢门口时,曹安昌问:“这号里怎么只关一个人?”
“是个重犯。他便是大名鼎鼎的太湖贼水上飞。”
黄金荣“哦”了一声,凑近铁栅,摘下墨镜看个仔细。只见角落里坐着一个上了脚镣手铐的青年人,耷拉着脑袋。黄金荣故意拨动了一下铁栅门上的那把大锁,回头对陪在一边的曹、柳两个说:
“在我们巡捕房的西牢里,这种单面弹子锁已经不用了,打开这种锁容易。”
“黄督察长说的是,这里的设备陈旧,目前只是凑合着用。租界里的西牢设备就是好。以后我们也去参观参观。”曹安昌故意将黄金荣的头衔当着犯人面亮出来。
水上飞一听法捕房黄督察长,抬头一看,门外正是一张乌黑的大麻脸,这不是上海滩上的大亨麻皮金荣吗?黄金荣也看到这人干瘪的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便友好地眨了眨左眼。转身朝曹、柳两人努努嘴。柳所长立即欠着身子往前领路,曹安昌落在后边,悄悄地将手里的一个小布包扔进牢里。
水上飞突然听到咔嗒一声,有个小包落在他的脚边。他乖巧地用脚踩住,等脚步声远了,才挪动屁股,背脊朝外,打开小包一瞧,一张小纸条包住三把钥匙。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字:“三天后木渎石家饭店后楼见。看完吃掉。”
苏州木渎镇上,有个石癞子,在镇上开了家石家饭店,听说黄金荣到了苏州,决定请他来做一次活广告,于是,他带了两根条子,动身去城里请曹安昌引见,拜黄金荣为老头子,黄金荣当然乐意大收门徒。更何况还有两根黄灿灿的条子作为见面礼,还有不应承的。
石癞子磕头三拜后,偷眼瞟瞟老头子正高兴,便小心翼翼地邀请黄到木渎镇石家饭店做客。不料,老头子倒爽快地答应了。
这个活广告到了石家饭店,小镇果然轰动起来。邻近村镇的小市民们,怀着看马戏团里的大狗熊那样的兴头,到店里来张一眼或吃一顿。别的三两家饭店餐馆的顾客,都被拉了过来。
俗话说,十个麻子九个俏,三个癞子两个刁。现在是刁癞子奉承俏麻子,在吃喝玩乐上天天翻花样,“花”得黄金荣竟有点儿“乐不思蜀”了。这一天午后,石癞子正出外张罗下午的一个“节目”,酒足饭饱后的黄金荣正抱着毛小玉在楼上呼呼大睡,楼下响起了敲门声。
“谁呀?”小玉问。
“黄老板请的太湖客。”
毛小玉将打着鼾的黄金荣推醒。黄一听是太湖客到了,一骨碌坐起,穿衣梳洗,而后到隔壁房间相见。
来人正是太湖贼水上飞,原名胡老七,太湖边上的洞庭东山人。因为他从小练就一身轻功夫,飞檐走壁身轻如燕,撑起小舢板快如飞,江湖上便诨称他为太湖水上飞,与当时的著名飞贼燕子飞、葛飞飞、草上飞并称“四大飞贼”。
这个人的名气,黄金荣前几年听周雅芳讲起过,这次到苏州一听说此人被抓,一个念头浮上心来,便向门生曹安昌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接着演出了三天前参观看守所的那一幕。
那天水上飞得到三把钥匙后,便知是黄金荣暗中搭救。他撕碎小纸条,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想:“他救我,必然有求于我。我不如趁此时机,改换门庭,投到他的门下,到上海滩混混,也不枉为人一世了。”他打定主意,在第二天的后半夜,乘人不备,打开脚镣手铐,再开铁栅门,人不知鬼不觉地“飞”出了看守所。现在两个人一见面,水上飞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口称:“恩人在上,请受老七一拜!”
英雄识英雄,惺惺惜惺惺。黄金荣摆开礼贤下士的模样,上前扶起水上飞,让他坐在自己旁边,亲切地问:“没吃苦头吧?”
“擦了几下,没伤筋骨。”
“总算运气,我在上海听说你这次失手,特意赶来搭你一把。”
“督察长也知道小人?”
黄金荣神秘地一笑,反问道:“有个叫周雅芳的,你知道吗?”
“周雅芳?她是我师姐。怎么,督察长认识她?”
“正是她的关照,我才来苏州。她说你武艺超群,又讲义气,是把好手。我是个热心人,好手落难,总忍不住要搭把手。”
“督察长真是我的再生父母,若有用得到我老七之处,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说半个不字!”
这几句虽是江湖上的一般套话,可正中黄金荣的心意。他习惯地用叉开五指的左手,搔了几下秃顶,慢吞吞地分析道:
“你这一脱身,苏州地方风声就紧了。还是到上海去避避风头吧!要不就……”
说到这儿,黄金荣停了嘴,脸上现出犹豫的神态。水上飞是乖角儿,见恩人说话吞吞吐吐,立即凑上一句:“督察长,您有事,只管吩咐吧?”
“好吧,你到上海去做笔生意。”
黄金荣拿过随身所带的皮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白纸片,上面有许多圈圈点点杠杠,是张路线草图。黄金荣将它摊在桌子上,两颗脑袋凑在一起,边看边嘁嘁喳喳地合计着。
当夜,水上飞搭船去了上海……
重施变色会俩
当黄金荣从苏州回到上海时,法租界早已炸开了锅。
先是法国驻上海领事家里的一只价值五千法郎的波斯猫被偷。说起这只猫,也着实可爱,它浑身雪白,细软洁白的长毛中,可藏得一只鸡蛋;额门上一道黑,双眼绿如翡翠。更可人的是,极富灵性,主人要扇子、拖鞋,说了一声就衔来。
领事夫人把它当作了宝贝,白天和它嬉戏,晚上抱着它睡觉。所以,此猫一丢,法国领事夫人如泼妇骂街一般,大闹法捕房,一定要沈德福督察长限期破案。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捕府总巡乔辨士家里又失窃,一小箱拿破仑金币、一只三克拉钻戒与两件貂皮大衣被盗。
更令人心惶恐的是,第三天夜里,新任督察长沈德福家里也被盗。
这一来,法租界里有些资产的上层人家,人心惶惶,天天夜里不敢睡觉。有的甚至想迁出法租界,搬到公共租界去住。
这边事情未完,那边漏子又起,捕房里强盗班的探长金九龄与他的助手徐乘龙,在这关键时刻,又捅了一个马蜂窝。
那是星期六夜里,金九龄与徐乘龙带了一帮人,突然闯入一家大旅馆,把一个花花公子与姘头从床上抓起来,又将在外间搓麻将的客人逮住,带到捕房里,罪名是聚赌嫖娼。
这花花公子不是别人,是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虞洽卿的一个表亲。金九龄告诉他,星期天司法处休息,他们要在冷房里关一天一夜,到星期一上午才能处理。
“这是新任督察长沈德福的命令,就是虞洽卿来也不行!”
金九龄说完后便走了。
而徐乘龙与花花公子讲起了斤两,要是能拿出几根条子的话,他可以设法圆通一下,案子可以私了。讨价还价的结果,是花花公子拿出两根金条,当夜走人。
第二天下午,虞洽卿一个电话挂到乔辨士那里,把沈德福告了:放纵部下敲诈勒索。
这样一来,沈德福的日子难熬了。他心里直叫苦,真是:想督察,盼督察,当上督察,一团乱麻。
正当沈德福一筹莫展之时,黄金荣从苏州回来了。当晚法租界捕房总巡乔辨士就得到了这一消息。
第二天下午,黄金荣午睡刚醒,门房来报,有洋人来访。
黄金荣心里知道,这回洋鬼子吃瘪了。倒也没怠慢,说了声:“快请!”
大铁门开了,“嘀嘀”两声,一前一后两辆乌龟壳缓缓地开进来,在台阶前戛然停住。第一辆车下来一个洋人,便是总巡乔辨士。他下车后,连忙往后一辆车子奔去,伸手拉开车门,躬身请出一个人来:
——法国驻沪领事杜来!
黄金荣没想到杜来竟会亲自来,不由得几分发慌,但很快就镇定下来。点头哈腰,满脸是笑,将两人迎进精致的小客厅里。
“不知两位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实在对不起!”
“黄先生一路旅途劳顿,刚到家,便来叨扰,还望海涵!”
“总领事实在太客气了!”
“此次天堂之游,尽兴吗?”
“倒也其乐融融。”
寒暄告一段落后,杜来便直奔主题而来。
“黄先生,前几天这里发生了几件事,不知你听说没有?”
“昨晚听家人偶然谈起,但详细情况不清楚。”
“黄先生刚一走,我们这儿就乱了套了!”乔辨士恭维地说。
你这头暗熊,眼睛早长哪去!黄金荣在心里骂道,嘴上却很慎重地问:“沈督察长准备怎么下手?”
乔辨士摇摇头,说:“他现在成了没头的苍蝇,瞎乱抓一气,一时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我们这次来,就是请黄先生看看的。”
“沈督察长真的没有法子可想?”
两个洋人一股劲地问黄金荣怎么办,而麻皮却总是绕着弯子问沈德福准备怎么办,就是不肯轻易说出自己的主意。
杜来是明白人,知道黄金荣不见真佛是不会下拜的,请他帮忙,还是不能绕弯子。便爽快地说:
“黄先生,这几天我与总巡商量好了,您虽然退休了,可是我们租界是离不开您的才智与威望的。我们已聘请您为租界治安特别顾问,请万勿推辞。”
“是呀,聘书正在打印,明天就举行颁发仪式。”乔辨士此时也成了见风使舵的高手。
“两位先生如此高抬我黄金荣,租界里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只要招呼一声,我黄金荣怎会不卖力呢?至于特别顾问的头衔嘛,就不必挂了!”
“不,你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名不正,言不顺’,有了名义才可干事呀。这顾问你是要当的,这几起案子也非得你亲自出马不可。”杜来对中国了解还颇多。
几顶高帽子一戴,黄金荣觉得浑身放油彩,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豪迈感来:
“既然领事先生这样看得起我,再不帮忙,就讲不过去了!我这次就来硬撑试试。不过,这是我们在这里讲,沈督察长那头,案子还是照办。他手下的人马,只要强盗班的探长金九龄过来,其余的就不占用了。”
两个洋头见黄金荣答应破案,十分高兴。而黄金荣见洋人果然被牵着鼻子走,自然开心。
几天后,黄金荣打电话给乔辨士,说昨夜金九龄抓住了一个案犯,事关重大,审问时最好总巡与沈督察长到场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