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吴佩孚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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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当年秀才变军王,官场杀场任徜徉(5)

高恩洪字定庵,他是吴佩孚的山东蓬莱老乡,跟吴佩孚私交弥笃,他在逊清宣统二年,任职北京蜀学堂英文教习,民初担任上海交通部电料转运处处长,吴佩孚出人头地,高恩洪便跟吴佩孚办了不少的事情,算是吴佩孚幕府中相当重要的人物。那日,在黎府晚宴席上,杯觥交错,酒过三巡,高恩洪便首先发言,他以国务院代表和吴佩孚亲信的立场,说道:

“连日各省来了这么些电报,到了这许多代表,他们都是一片热忱,恳请黎大总统早日赴京复任,收拾大局,安定人心。尤其现在公府里大总统、副总统都是缺位,按照国际上的章程,大总统缺位三个星期,外国人是可以干涉的,所以目前不但举国人心惶惶,便是代理国务总理的周子老,也是十分的焦急,希望大总统千万以国家人民为重,大责当前,您就别再谦冲推辞了吧。”

黎元洪听了,莞尔一笑,眼睛一扫在座诸人,和颜悦色地答道:

“诸公爱护,都是出于至诚,曹仲珊、吴子玉光明磊落,决无私见,素为兄弟所深知。但是愚意要为收拾大局着想,最好还是推举曹仲珊,较为便利。否则的话,旁的不说,仅只直鲁豫三省的军饷,每个月就得大洋一百万,节流也好,开源也罢,当今除了曹巡阅使,随便哪一位上台,只怕也是没法。”一谈便谈到细节上来了,在座诸人,不禁暗喜,看来黎元洪已经心动,席间曹、吴的最高代表,应该是曹锟的参谋长熊炳琦,但是熊参谋长心里明白,黎元洪所提的问题,兹事体大,即令曹使、吴使双双在座,曹大帅一定也要看吴大帅的眼色行事。他更知道在吴大帅跟前,李倬章的身份地位又远不及高恩洪,因此他先不作答,却对对席的高恩洪以目示意,高恩洪省得,当下便很爽快地答道:

“这个,尽管请大总统放心,军饷问题,曹、吴二帅早已有所筹划,详情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曹、吴二帅来日断然不会使大总统为难就是了。”

高恩洪这几句话方说完,熊炳琦和李倬章两个,便赶忙抢着随声附和:

“那是一定的,那是一定的,军饷问题务请大总统放心。”

黎元洪听后,哈哈一笑,然后便再正色地说道:

“军饷问题,不过在下打个比方而已。比较起来,这还是小事一桩。凭良心说,国人迫于爱国热诚,要兄弟赴京复任,兄弟也是国民一分子,国家征召,我怎能故事高蹈?连日再三熟思,委决不下,只因为碍着许多顾虑,要兄弟复出,兄弟必须拿得出一种主张,说得出几项政见,主张无法达成,政见实现无望,那还不如韬光养晦的好,实在没有多此一举的必要。”

于是,王家襄和吴景濂不约而同地问:

“大总统的高见,可否略示一二?”

黎元洪便郑重其事,一一道来,他所提出的政见主张,共分四项,概略地说。即为——

一、南北统一。

二、恢复国会。

三、废督裁兵。

四、财政公开。

席间众人听后,全都宽心地笑了起来,齐同一致表示:黎大总统的四项政见,跟曹吴二帅,乃至于全国的民意,都是不谋而合。照这么说,大总统返京复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事了。端起酒杯,便要祝饮庆贺,同尽一觥,谈笑宴宴中,仿佛大功业已告成。

黎元洪喝了半杯酒,将酒杯放下,然后慢言细语,却是意味深长地问:

“其中第三项,裁兵废督,曹、吴二帅姑且不谈,他二位手下的那些将官,竟是也愿意乐观厥成吗?”

熊炳琦回答时,把话说得斩钉截铁:

“只要达成全国统一的共同愿望,废督裁兵,可谓绝无问题之事。”

“能如此固然大好,”黎元洪捻髯微笑,徐徐说道:“就怕环境如异,人心不同,认真付诸实行,唯恐前途荆棘犹多。”

吴景濂一听黎元洪这个说法,分明是指熊炳琦人微言轻,话说出口,却未必能负得起这个责任。他唯恐熊炳琦难堪,连忙抢着说:

“大总统高瞻远瞩,考虑周详,我想这个问题既然是曹仲帅和吴玉帅以往不曾提过的,为郑重起见,不妨再烦熊、李二公,再跟曹、吴二帅通个电话,得了结果,然后再上复大总统。”

熊炳琦、李卓章无可奈何,便道:“这样也好。”

高恩洪连忙添上一句:

“事不宜迟,我想明日便该有消息了。”

于是国家大事谈到这里为止,宾主重整杯箸,开怀畅饮,盛宴散后,李倬章一回津寓,立刻打电话到北京,将当晚洽商经过,详细呈明,吴佩孚闻讯,晓得黎元洪复出业已不成问题,当下不禁大喜。他在电话中告诉李倬章说:

“我今夜便去晋谒仲帅,准定明日一早,挂专车来天津,亲自迎迓黎大总统。”

翌日清晨,李倬章便邀了高恩洪,双双再谒黎元洪,说是吴玉帅昨夜说过,今天一早便将乘车来津,亲迎黎大总统还京复任。黎元洪乍听之下,倒还吃了一惊,他怕吴佩孚懒于谈判,也要耍上一手“霸王硬上弓”,挟制他上北京去。高恩洪察言观色,连忙加以安慰,他说吴佩孚尊老敬贤,竭诚事上,他绝不是那种动辄便施蛮横手段的赳赳武夫。

果不其然,当吴佩孚于是日下午抵步,驱车往谒黎元洪,他对黎元洪钦敬礼重,执礼甚恭,黎元洪也能殷勤接待,跟吴佩孚辟室长谈,他很谦虚地请吴佩孚发表对于当前国事之意见,吴佩孚便以他的中国统一论为题,告罪过后,侃侃而谈:

“征诸中外史乘,任何民族之发展,俱由各别分立浸润而成集体制度,这是千古颠扑不破的自然法则。自古以来,从未见有已形团结的民族,而竟再化为个体独立的原始状态。所以我认为任何分割中华民国、中华民族的论调不是迂阔,便是荒谬,而不论其为倡联省自治或南北分立之说者,套一句俗话,这就是只知二五而不知一十,凡此荒谬迂阔之徒,实不可与之谈中国的国民性。”

“透彻之至!”黎元洪欢声赞道,又说,“吴先生,请你续予明教。”

“大总统,不敢当,”谦一句,吴佩孚又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华夏立国垂五千年,虽然时有盛衰隆替,图强积弱,但是至少在名分上从来不会有损于统一之局面。以人事而言,英雄角逐,鹘起鹘落,乃有成王败寇之谓,老百姓则总归是概括一句天灾人祸,纵有乱臣贼子,拨乱一时,赤地千里,血流漂杵,也未尝破坏过中国人的自尊心。又有若干时期,中国难免受到异族的侵略,然而中国文化却并不因此遭受破坏,中国人严华夷之防,顶怕‘吾其披发而左袵矣’,可是用不了多久,异族征服者持此论调居然要比中国人更为激烈。由此可见‘王此大邦’者,浸假久之心定会被大邦所同化。因为中国历史一日不缺的上溯五千年,幅员千万里,这么一个古今中外允称第一的文明古邦,自一村一镇,一城一省,乃至十八行省九千余县,那是日积月累,渐次并合膨胀,而非一朝一夕,十年八年所可竟其功者,所谓大势之所趋亦即自然之进化,所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系属违反历史传统与自然法则者之炯戒。在这样的历史背景,地理条件之下,要想把泱泱中华分割为无数小邦,根本就是既不合理也不可能之事,此即逆天则亡之谓矣!”

“吴先生所说的,真是颠扑不破之至理,兄弟极是承教,”黎元洪由衷诚恳地说,“却是还要请问,以先生之高见,当今之世,天下滔?舀,应该采取何种途径,有以统一中国?”

“依我的一得之愚,”吴佩孚微微而笑,得便时,送一顶高帽子,使黎元洪戴上,他特意压低声音答道,“无他,使首义国家,尊重民意如大总统这样的领导人物,正其位而行其志,便是统一民国的不二法门。”

说得黎元洪大喜过望,心花怒放,为了掩饰,他特地出以怒然忧之的神情,慨然说道:

“只怕——不见得吧,此时此境,唯力是视,像我这种手无寸铁的人……”

吴佩孚赶忙打断了他的话,眉头一皱,仿佛不胜厌烦地说:

“大总统何必说什么‘唯力是视’,您干脆便说是军阀得啦!自从洪宪称帝,安福祸国,奉张与无耻卖国的政客结合,中国这一十八行省,竟是闹得分崩离析,各自为政。正因为国土四分五裂,军阀争伐连年,却是一丘之貉,势均力敌,就实力可言都是伯仲之间,没有人能够崭露头角,毛遂颖脱,故所以相互搏噬攘夺,不绝干戈,相互均衡之势的造成,反使举国上下,迄无宁日,尚且不知伊于胡底,反不如有一位不世的英雄人物出现,使群雄辟易,方始可免糜烂之局,中国统一的希望,确实尽在于此了啊!”

吴佩孚说这一大段话时,态度诚挚,语调恳切,使黎元洪不能不信他纯然发自肺腑,而吴佩孚放言高论,是在讲他自己的见解,他自己的抱负,与黎元洪风马牛并不相及,却是歪打正着,使黎元洪果真相信他自己便是乱世之英雄,天下之明主,“予欲不出,奈天下苍生何”?于是他深心感动,惕励奋发,忙不迭地便和吴佩孚谈起实际问题,如何复任,如何组阁,如何达成统一,如何废督裁兵?所谓财政公开,原是一种自我表白,至于恢复国会,那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举国民意共同主张。这一晚,黎元洪和吴佩孚促膝长谈,快极生平,他为了不辜负吴佩孚的亲来迎迓,吐露衷曲,旅即和吴佩孚商议定了进京日期和复任细节。

黎元洪的诚朴迂拙,轻于寄信,使至性中人的吴佩孚也觉可感。倘若黎大总统肯于跟他合作,四项大总统政见也是吴佩孚自己的宗旨,又何妨利用自己的声望,逐一达成黎元洪的愿望?当晚,吴佩孚辞出天津黎邸,他心中亦已暗暗地有了准备。

吴佩孚和黎元洪一席谈,居然能劝动了民国第四任大总统的驾,使他破釜沉舟,过河卒子般勇往直前,又接第六任“伪”总统徐世昌的大位,填满他那一年三个月有零的大总统任期。吴佩孚此一成就使北政府中枢有主,打开了天大僵局,这一着使曹三爷曹锟也禁不住一翘大拇指,夸赞一声:

“子玉还能办外交哩,真是了得!”

直奉一次大战,吴佩孚居于绝对劣势,居然以少敌多,以寡胜众,打了极其漂亮的一次大胜仗。自民国元年以来,分崩离析,群雄割据的局面,由于直、奉、皖三系胜负已判,乍看起来,仿佛出现了一点复苏、澄清的希望,而当时胜利者曹锟、吴佩孚所表现的种种作为,又由于胜利伊始,吴佩孚威望之高,一时无两,使得曹锟甘愿处处屈就,一切都听子玉老弟的。所以就大体上看,可说是无可厚非。

自民国十一年五月十日,曹锟、吴佩孚联名电请北洋政府,同时罢黜东三省、直鲁豫和两湖巡阅使,将形同封建割据的“藩镇现象”一举廓清,这事虽然只由徐世昌主动免去了张作霖的东三省巡阅使一职,但是曹、吴的表现,仍能一新天下耳目,使窘于连年战祸、民生凋疲的国人,激起了一丝新的希望。六月十四日,吴佩孚更通电各省,征求对于恢复第一届国会参众两院的意见,一时江苏齐燮元、山东田中玉和湖北萧耀南纷纷来电表示赞成,法统恢复,于是乍露曙光。二十八日尤在两度征求各界意见之后,由曹锟、吴佩孚联衔发表通电赞成恢复第一届国会,请黎元洪总统复职,从这时候开始,便有大批政客,分头奔走,想要做直系政府的第一任内阁总理,吴佩孚对这般人的“内幕私图”,深恶痛绝,他不惜发表通电直指其名,加以斥责——

天津王幼珊(承襄)、吴莲伯(景濂)两议长、边洁清(守靖)议长、张敬兴(绍曾)将军同鉴:江电悉,佩孚等为统一民国故,敦请黄陂(黎元洪,湖北黄陂人)依法复位,凡有人心,当援促早定国本,内阁问题,乃元首特权,某何人斯,敢行过问?周少朴(树模)、孙伯兰(洪伊)果才堪组阁,将来自有实现之日,乌用他人代为运动,令国人齿冷。敬舆(张绍曾)以避迹远嫌为是,不宜瓜田李下,自取热中之诮。国事至此,政客军人,尚营营只瞀私利,真可痛哭也。幼珊,莲伯两兄,应即代表议会负责,敦请元首克日还京,以巩中枢,再由元首提出总理,以南北重望允孚者为宜,内幕私图者均非有心肝之人,特电奉复,无任企盼。

从这一封电文中可以看出,吴佩孚性格上的耿介刚直,嫉恶如仇,在北洋直系那个乌七八糟的圈子里,参与实际政治,委实不太适宜,光这一封电报,就给他开罪了几位当年好友。

六月十一日,当黎元洪入京就大总统职的同日,吴佩孚又曾致电国父孙中山先生,护法政府外交部长兼广东省长伍廷芳和北伐赣、滇军总司令李烈钧,敦请他们北上共商国是,“谨当三薰三沐,以待我公之临”,然而,当时西南正是危疑震撼,一片动乱。吴佩孚因为之助的粤军总司令陈炯明,自以为羽翼已丰,发动叛变,围攻大总统府。国父迁登永丰舰,伍廷芳尤于当月二十三日悲愤致卒。陈炯明后来在七月下旬,联合湖南赵恒惕、云南唐继尧等,主张在上海召开联省自治会议,和吴佩孚竭力奔走呼号的全国统一,反而成了对抗之势。

陈炯明野心勃勃,热衷利禄,这位方收买的叛将尾大不掉,滥唱高调,吴佩孚一心一德“恢复法统,统一中国”,陈炯明则口口声声的“联省自治”,“遂行割据”,使吴佩孚极感忿懑。尤其在此之先,吴佩孚早知陈炯明阴蓄异志,太靠不住,因此他将桂军沈鸿英、黔军袁祖铭,先后罗致帐下,互为联络,作为直系势力伸入西南的两支主力,他曾一次拨给沈鸿英军饷二十万元,使困处湘省的桂军,绝处逢生,沈鸿英对吴佩孚自是感激涕零。当陈炯明和唐继尧、赵恒惕筹开“联省自治”会议于上海,头一个通电反对的,厥为紧蹑陈后的沈鸿英。

战胜奉系以后,吴佩孚决意革新全局,促成全国统一,在他心目之中,针对时弊,对症下药的方针,共为九项:

一、废除巡阅使及各省督军。

二、裁兵。

三、查抄奉系各重要人物家产。

四、组织超然内阁。

五、召集国会,制定宪法。

六、划分租税,国税概归中央。

七、各省设省长,直接对中央负责。

八、军队归于国家,军饷由中央发放。

九、各地治安由国军与省警,分别担任。

以上九项改革措施,亦为当时国人馨香祷祝的愿望,在九项计划里面,吴佩孚实施的重点,厥在废督裁兵,因此,黎元洪所提出的条件,实即吴佩孚的主张。这可以从他五月二十二日接见美国记者约翰·贺尔的谈话中,很清楚地看得出来——

约翰·贺尔的报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