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阋墙,良乡车站枪林弹雨,成了战场。皖军自相残杀起来,比碰见直军更加起劲,重机关枪架上了月台,密集火网尽向车厢扫射,一时车里车外,死尸狼藉,伤者呻吟悲号,秩序为之大乱。这时候,又有一批15师的弟兄到了,他们中间有长官,比较持重,一面大叫:
“这是总司令的司令处呀!不能打!不能打!”
一面,绕过战场直奔轨道,他们足有100多人,都想攀上火车,请段总司令出来镇压,制止双方开火。谁想段总司令眼见事急矣,生死不容间发。嘴唇哆嗦着直叫开车,车一开,在轨道上那一两百人便首当其冲,一个个被碾得血肉四溅,粉身碎骨;当时的惊呼骇叫,鬼哭狼嚎,诚令日月无光,天人同悲,惟独段芝贵和花车上的大好佬,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满染漓淋血迹的皖军“总司令处”花车驶回北京,段芝贵惊惶万状,回到家里,一家老小争先恐后地赶来迎接慰劳,他却只晓得频频地抚摸脑袋瓜子,连呼:“好险!好险?”家小们着急地问:“到底怎么样啦?直军会不会打上北京啊?”他气喘吁吁,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好容易平了喘息,定下心神,段芝贵一迭声地快请师爷。段总司令家中的这位师爷倒是位老学究,颇能料几分事机,做一手骈四俪六的文章,却是个性耿直,脾气不大好,当时他见段芝贵形状如此狼狈,心中明白准是吃了败仗回来,于是鼻子孔里声声冷笑,一声长叹道:
“那日你慷慨激昂,自动请缨,必要亲自领军上火线。老夫也曾苦口婆心劝过你来。你执意不听,果然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呀?”
段芝贵吃了老学究一顿抢白,有求于人,无可奈何,只有涎脸干笑地说:
“胜负兵家常事,不值一提。倒是急于要请师爷大笔一挥,起个通电辞职的稿子。”
一提起稿子,老学究气往上闯,顿时便道:
“东翁膺命定国军总司令,原曾叫我拟过一篇《告将士书》的,当时我就预料到有这一天,以是总共写了两篇。没想到东翁嫌我拟的那篇‘就职宣言’,尽讲些个忠君爱国的道理,嫌它太迂阔了,因此弃而不用,另请高明,重新写过。如今我这第二篇稿子倒是还在,只要东翁觉得可以对付,不必再找外人的话,那就发表出去应应景吧。”
段芝贵一听这话,分明是在挖苦他,人家在奉命起草就职宣言的时候,老早就把“辞职通电”连带打好了稿。当下他气得满脸通红,师爷却佯装没有看见,径自回书房将稿子取了来,当他递到段芝贵手上,段芝贵正怒不可遏,三把两把就撕成粉碎。师爷倒也不愠不恼,哈哈大笑,迈步出了房间。
却是段芝贵猛地省悟,皖军全面崩溃,直军即将入京,不趁此星移斗换之际,及早发表辞职通告,自己岂不是更为罪孽深重?一转念间,心想这个脾气还是发不得的,于是赶紧追上那位师爷,满脸陪笑地说道:
“我知道老夫子都是为我好,刚才不过开个玩笑,请老夫子别搁在心上,现在事情紧急,务请老夫子再照原稿录出一份,我马上拍发出去,保证决不更改一个字。”
岂知这么一来,反倒让段总司令闹了个大笑话,因为他逃回北京来得快,发表辞职通电更是急若星火,闪电动作,于是时论笑他那篇骈四俪六的文章,早有夙构。
这是祸国殃民的安福系,一连串“丢人现世”笑料的开始。就段芝贵本人来说,接下来,他便听到消息,当直军诈降的一营猛攻花车,他逃到原不知情的良乡站长家里躲了一夜,往后被直军查明真相,怪罪站长,立被直军枪毙。段芝贵良心出现,望空大哭,称他是救命恩人,“我虽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于是请来僧道,在家搭起道场,念经做法事,为那冤死的站长超度。讵料法事尚在进行,北洋政府通缉祸首令下,吓得段芝贵匆匆逃入东交民巷,一场法事遂告卷堂大散,半途而废。
段芝贵进了东交民巷,托洋人的庇护,却是照样吃喝玩乐如故。八月三号下午,他和安福系的十大祸首,在洋行里大开筵席,叫了京师名妓三十余人,征歌逐舞,乐而忘忧。当时惟独段芝贵的相好迟迟不到,让段芝贵发了虎威,立命洋行老板的汽车夫,开车子把她“抓”了来。那名妓女进门,便打着苏白说:
“格几日热得来,侬寻来寻去寻不着段大人,只当陪段总办(祺瑞)到汤山歇暑去了哩,原来是在东交民巷逍遥快活!”
冷讽热嘲,让段总司令差点儿气昏,他勃然大怒,抄起一只汽水瓶,甩手便要砸过去。众人见状,连忙拦阻,那名妓女却还在假意笑着,再来一记挖苦:
“段大人何苦如此,要晓得东交民巷的荷兰水啥价钱?狄是有资格格大好佬吃的,我呢呒没狄个福气,挨我伲不着!”
皖系作威作福,国人皆曰可杀,八大胡同的妓女,尚且如此,亦可作为当时民心与情的映照。结果是段芝贵大为惭愧,借故溜走。
三
吴佩孚松林店大捷,皖军主力,风流云散,于是直军顺利北上,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张福来在七月十七日上午十一时攻抵琉璃河,十八、十九、二十日三天,将近畿溃散的皖军,全部肃清,皖军残余逃到居庸关,被察哈尔都统王廷桢解除武装。至此,段、徐大力编练之边防军与西北军,成军多年,毁于一旦。
当东路吃紧,段祺瑞放弃了他的团河总部,仓惶逃回北京,他的公馆在旧户部衙门打开后门,便是《庚子条约》划为洋人特别居留地,华军不得进入东交民巷。因此,段祺瑞一到家里,便发现营营扰扰,门庭若市,所有安福系次一级的要人,都挤在他家,宦囊已饱,有点头脑的高级干部,则均已自行设法,分别逃入东交民巷了。躲在段公馆的那般人一见段总办到,立刻一拥而上,七嘴八舌,指天矢日地说:
“总办,我们都是来跟您老人家同生死,共患难的。像那般一闻败耗,就卷铺盖往六国饭店、东交民巷跑,利则共之,败了就溜,那还成其为人吗?”
段祺瑞听了,心里很受感动,回到内室,捋着胡子摇头苦笑:
“总算还有一群有良心的,在这种危急开头,依然追随不舍!”
非正式的舅爷,他姨太太的一个弟弟,随侍左右,一声冷笑地说:
“他们说的都是诳话!这帮人上公馆来,一则是贪图您的打发,二来呢,打开咱们后门便是东交民巷,惟有这儿好溜!”
段祺瑞怫然不悦,板起脸来斥道:
“胡说,你别看低了人家!”
舅爷的性子拧得很,他不服,大声地说:
“总办您老人家不相信,我马上试给您看。”
说罢,他翻身出外,先跟一名副官约好,然后跑到间壁,借个电话,挺促狭地往户部衙门段公馆打。
电话铃一响,大客厅里好几十人,不约而同的挤过去想听消息,副官接电话,那头开口便说:
“不得了!直军的宪兵已经进城,派了一个大队,开到户政衙门抓人来啦!你赶紧禀告总办,即刻动身!”
副官大声嚷嚷,这几十人面色大变,扭头便往“会计部”冲锋,把那里的零星钱搜出来,手忙脚乱,抓到一把,立刻打开后门,进东交民巷作鸟兽散。
舅爷洋洋得意地回家,副官正在报告众人抢钱开溜的经过,舅爷眉开眼笑,幸灾乐祸地问:
“总办,您老人家的忠臣呢?”
没想到段祺瑞顿时眼珠一弹,破口大骂:
“混账!还不给我快滚!”
东路全线溃败,直奉联军兵临廊坊的噩耗传来,徐树铮一走了之,他部下则先报知团河总部,再由总部知会段公馆,不前不后,刚好压了一夜。十八号早晨,段祺瑞方才获悉,他想起小徐辞行的时候信誓旦旦,当时情不自禁,泪下沾襟,他欷歔不已,顿足太息说:
“又铮死啦!”
副官却早已获得情报,只是没敢言语,这会儿便忍不住讥刺地说:
“不至于吧!”
段祺瑞赫然震怒,厉声呵斥:
“你们怎晓得又铮的为人?还不快派人到战场上去收他的尸!”
反正豁出去了,这位副官便反唇相讥地说:
“总办说得不错,这姓徐的真是一条好汉,我听说他昨天已经战死,可是顿时就变成了僵尸,半夜里跳回北京,一手抱了一名姨太太,自己葬到东交民巷外国坟山去啦,请总办不必劳这个神吧。”
段祺瑞狂怒不已,副官立刻打电话找人,徐树铮没到东交民巷,他回到北京,当夜便带了他的太太和两位姨太太,住进了六国饭店,翌日一早,还召集了安福系的十余位首要,举行秘密会议。六国饭店的老板深恐惹事,打电话请示英国公使馆,问一声可否容纳他们居住?这事被徐树铮知悉,当即打电话,请了两位日本朋友来,“保护”他们一行到东交民巷。时在七月二十,北京盛传直军业已入城,为策万全起见,徐树铮决定“化装易服”,头一步,先把他的胡子剃掉。
徐树铮娶姜夏氏,闺名宣,字红筠,幼承家训,很有见地。她时常讽谏徐树铮的种种作为,蒙事结束,便劝他趁功成名就之日,早早急流勇退,上书辞职,或者以谦让为怀,释兵权、离安福,跟曹锟、张作霖交好,而与吴佩孚相携手,她说:
“这样,或许可以保全身家于末路。”
但是徐树铮笑而不答,后来张作霖入关“调解”,提出“罢徐”的条件,说是曹吴坚持不让,徐树铮大怒,跺脚大骂:“干胡子甚事!”(胡子即云胡匪,他是在揭张作霖的底)再往后张作霖和曹锟、李纯发表通电,宣布徐树铮的罪状,他又恨恨地说:“干胡子甚事!”这时,徐夫人眼见他割须易服了,她乃微微地笑道:
“干胡子甚事?”
段祺瑞败得彻底,但也输得漂亮,七月十九日,徐世昌下令“各军队”停止攻击,当天他便通电宣告辞职,而且在安福系诸要人箱笼铺盖,络绎载道,纷纷挤进东交民巷的时候,他不走,不逃,不降,辞职通电发出,便拔枪自杀。
以为段芝贵必胜而不胜,以为徐树铮已死而未死,曲同丰是皖军第一员猛将,居然败得树起白旗投降,给吴佩孚不屑一面,押解到保定去给曹三傻子献刀。回想和欤战欤未决之际,曲同丰是主战最力的人,然而皖军首先竖白旗,降敌军的居然也就是曲同丰。曲同丰投起降来还更彻底,衔璧舆榇,自缚就戮犹以为不足,他更一日之间连发三电:第一封电报发给曹锟、张作霖,说明他“被命参战”的苦衷,又谓他曾“进谏芝老(段祺瑞),未蒙允从,致战端忽起,”因此“罪在一人(指段),无涉彼等”。第二封电报拍给边防军北京的陈师长(文运),济南的马师长(良),说自己被段祺瑞“严令逼迫,不得不为一时之服从”,请这两师弟兄“誓驱奸凶(段徐),为申天讨”。第三通电报呈请北京段督办钧鉴,居然口气一改,骂声不绝,他不惜昨非今是,洗心革面地指证:
……乃知我督办竟为徐树铮所利用,徐树铮自随从督办以来,平素对于督办进德修业之举,实无一事可述。而盗卖国权,把持党派,滥用国币,贻误国计,则无所不为。前此吕公望在京所呈徐树铮各项劣迹手摺,句句确凿,而督办饬其改悔,迄未听从。对督办则任意欺蒙,对他人则假用号令,向日此等情形,曾屡进忠告,而督办卒以同坐之言语笨拙,未肯深信。纵恶养奸,数年于兹,以致国事日非,大局破裂,丛尤聚怨,皆在我督办一人之身!
严词讨徐,还嫌不够,曲同丰更进一步,列举安福系的罪魁祸首,接下去他又说:
此外与为朋比者,如曾毓隽、李思浩、朱深、王揖唐、丁士源等,皆属“一丘之貉”,直以国家大计为三五人所私主。外间均云我督办利用树铮等,而不知我督办实为树铮等所利用。今“大奸所指,全国一致,同(曲同丰自称)受恩最‘深’,不‘敢’不尽‘最后’之忠言,即将徐树铮等六人,速请大总统(徐世昌)令交法庭依律研讯,以治其祸国殃民之罪。各省意见,均以除去徐等六人,即为保全督办名誉,奉直各军,立回原防,并请督办察明此意,此举只为铲除国虫,对我督办,仍为‘竭诚’之‘拥戴’,并无他意,除一二日内赴京面陈一切,谨先电禀,伏乞垂鉴。”
学生曲同丰叩皓
三电之外,又复有一通附电,拍到琉璃河最前线,请张福来、萧耀南转给皖军第一师程其祥旅长。电文曰:
琉璃河车站转直军萧、张二位旅长,送交李兰齐旅长鉴:请嘱程其祥旅长,将散兵沿途急速收集‘缴械’,带到保定经略使(曹锟),均给路费,极为优待,务于两日内办齐,不得有误!其有退败至北苑者,静候吴师长接收,其他军官有来保者,经略使均特加体恤。予在保定,极为安逸,勿念。
曲同丰皓
“皓”是韵目代日,表示曲同丰的这四通电报,都发在七月十九日。
因此,当七月二十日,段祺瑞得到消息,阅毕曲同丰的四通电报,环顾四周:徐树铮兵败廊房,匿身六国饭店;吴光新大军溃散,被囚武昌督署;段芝贵五万雄师,落了个仅以身免;曲同丰也献刀称降,反口狺狺不已。安福系要角纷作鸟兽散,四下逃窜,自己的四大台柱,全都完了,分明是众叛亲离,只剩下孑然一身,困守危城,无异在唱那出“李陵碑”啦。不过,这位刚愎自用,穷兵黩武的“上将军”,毕竟出身军旅,为人还有骨气,他不但峻拒左右力请,托庇洋人,逃到东交民巷,反而发表通电,承认失败,他坦然致电直系各督各将领——单单漏了一位“讨贼军”总司令吴佩孚。段祺瑞在电文中说:
……祺瑞此次编制定国军,防护京师,盖以振纲饬纪,初非穷兵黩武,乃因德薄能鲜,措置未宜,致召外人之责言,上劳主座之屋念,抚衷内疚,良深悚惶!查当日即经陈明,设有贻误,自负其责!现在亟应陈沥自劾,用解愆尤,业已呈请主座,准将督办边防事务,管理将军府事宜各本职,暨陆军上将本官,即予罢免,并将历奉奖授之勋位勋章,一律撤销,定国军名义亦于即日解除,以谢国人共谅,寸衷奉达,即祈鉴察。
七月二十一日,直奉两军,相继入城,头一件事,便是搜捕安福余孽,分别抄家。府学胡同旧户部衙门段邸,下午三点多钟,来了大批军警,先将段祺瑞的卫队加以缴械解散,然后留下二十名看门管事的仆役,四点整,段祺瑞当着他的徒手卫队之前,悲愤莫名,一时冲动,拔出手枪便开枪自杀,头一颗子弹,射高了些,一名在他身后的卫士,应声倒地,当下做了冤鬼。段祺瑞正待再开第二枪时,卫士们一拥而上,夺下他手中的枪支。
从此以后,他不逃,不走,坐在家中静候直鲁两军处置,而且从早到晚,一语不发,无论谁跟他说话,他都以摇头作答。段祺瑞尽在摇头不止,他的家小惟恐他得了什么毛病,请大夫来诊治。这位大夫问明白缘故,当即嬉笑怒骂地说:
“总办这个毛病,竟是绝症!安福一日不复,总办便不能一日不摇头,要请大夫,倒是去请曹大帅、张大帅的好。”
皖军全面大败,安福要人,鸡飞猫跳,当时惟一的庇护所,除了六国饭店,便是东交民巷。二十号那天,六国饭店全部爆满,随后带着箱笼铺盖来的。犹仍络绎于途。饭店老板告诉他们确已人满为患,无地容纳,这般人却苦苦哀求,不肯回头,饭店老板无法可施,他们便自愿照付房租,在盥洗室里挤一挤。后来,英美方面认为安福系人是“内乱犯”,六国饭店只好下逐客令,安福系人乃纷纷移转东交民巷日、意使馆和兵营,日本人和意大利人趁火打劫,大敲竹杠。司法总长朱深去迟一步,只剩一座牛奶棚,尚有余屋数间,因为牛只都到北戴河避暑去了,他花每天租金80大洋的代价,将妻妾子女,全部迁入。奶棚门口镌有“牛舍”二字,有诙谐者跟他开个玩笑,提笔在牛字上加一勾两点,成为“朱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