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曲同丰要派飞机来侦探,追兵进展速度减缓,容吴佩孚等在下辛店歇马半日。
于是河南督军赵倜率队赶来,和吴佩孚、王承斌相见之下,至为亲热。赵倜紧紧握着吴佩孚的手,噙两泡热泪,慷慨动容地说:
“玉帅,我从郑州北上,就跟家里和部下说过,我这一趟追随玉帅作战,这条命便算是玉帅的了。玉帅打胜仗,我会回来,玉帅失败,我惟有一死!”
真挚友情,发自肺腑,使吴佩孚听了十分感动,他留赵倜在他的左右。但却声明,豫军之来,希望能够保密,以便在必要时,奇兵突出,发挥更大的作用。
赵倜欣然领命,他一回头,告诫吴佩孚和他自己的副官卫士说:
“我从今天起,当玉帅的参谋,你们务必要以‘赵参谋’称我。”
当日,赵倜看见吴佩孚为图便捷凉快,这位举世瞩目的总司令,竟是赤脚穿着麻耳草鞋,他顿时便学样,喊副官赶紧给他买几双草鞋来。
追击大军在斜坡店受阻的消息传到北京,正值段祺瑞团河撤退,胆怯心惊,当日,他派在段芝贵左右的密探,又传来一则令他啼笑皆非的笑话,段总司令降兵“叛变”,险险乎仅以身免。七月十六日晚上他正在“总司令处”花车上扳庄要搓麻将,突然又起清脆嘹亮的枪声,当时有人大喝赶快熄灯,经过两分钟伸手不辨五指的黑暗,卫队来报,那是哨兵的步枪走火,大伙儿惊魂甫定,灯光重亮,打麻将的发现桌上三缺一,单单不见了段总司令。
其后方知,段芝贵有了昨夜的前车之鉴,得了些经验,枪声一响,灯光乍灭。他便跳下车去,拔足飞奔。第二天早晨,是在农家的柴堆里面,找到了蓬头垢面,状至狼狈的段总司令的。
既受惊吓,又经刺激,段祺瑞颇有不祥之感,心中焦躁,便催小徐出阵。徐树铮决心担任东路,亲赴廊坊作战。
直军东路,以曹锟为总指挥,麾下人马,有他七弟曹镆所率的第四混成旅,驻扎杨村。此外还有曹锟增拨的直隶督军衙门警备军20个营,一共有两万人马左右。徐树铮往东路进攻的队伍,抽调了边防军第三师的两个团,再加上边防军第二混成旅,计达15000人。
大军出发,徐树铮慷慨激昂,使段祺瑞热泪盈眶,荡气回肠。临别之际,学生小徐在师尊老段面前屈膝一跪,泪眼婆娑地说道:
“老师,我此去非胜不可。万一失败,便请老师到战场上去收学生的尸。”
当时,段祺瑞不胜欷歔,频频为之长叹息。小徐方走,第二天外国报章评论皖军开辟东战场,都说是就战略观点而言,此举实属不当。老段这才注意,连日中外舆论,都对皖系大为不利,他一怒之下,封闭一家“晨报”,从此中西各报噤若寒蝉,绝口不提直皖战役,使北京百姓更陷于恐怖黑暗之中。
东路战事在七月十五日夜间九点半钟爆发,皖军尽出精锐,分兵三路,向杨村以北的张庄、蔡村和皇后店三个据点攻击,而以铁路线上的张庄一路为主力。每一路配备一队炮兵,用六门野战炮,猛烈轰击直军阵地。当三路攻击同时展开,炮声隆隆,惊天动地,弹道所经之处,在暗寂夜空,闪过眩目的弧光;一拨拨的炮弹爆炸,强光倏闪,将直军阵地上的麻布袋、铁丝网,映得历历在目,巨细靡遗。
但是直军屹立不动,既不退却,也不还击,成千上万发炮弹,把阵地前后的泥土都翻了个面,战志昂扬,训练有素的直系弟兄,却在战壕里撇嘴嘲笑:
“喝他妈的!安福系跟东洋人借钱得来的大炮,那炮弹还会开花?”
连续炮轰了许久,皖军开始挺进,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机枪、步枪纷纷加入射击。远在阵后督阵的徐树铮暗暗着急,他看得出来麾下这支队伍全无斗志,进展无比缓慢,军官们满头大汗,往返不停地在士兵后头吆赶。西北军、边防军没有经过大阵仗,上火线时一个个心惊胆战,更兼以方才那一阵子排山倒海的炮火,军中有一句人人皆知的谚语:“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机关枪。”炮火不曾轰毁直军的阵地,反把这支攻击部队吓得心茫茫然,于是打起枪来便一枪高,一枪低的,简直是在胡来,枪声一响反而给战壕里的直军找到了目标,密集还击,弹如雨下,皖军前仆后“驱”,伤亡相当可观。
这一仗直打到深夜两点半钟,皖军全线,不曾获得尺寸进展,快天亮的时候小徐发了狠,将生力军全部投诸最前线,用一列纵队的队形,前仆后继,轮番猛攻。直军曹镆这方面由于战线拉开,兵力分散,渐渐地有点儿顶不住了。于是中路张庄的队伍,沿铁道线陆续后撤,一步步地退到杨村车站附近。
徐树铮眼见直军放弃阵线,一路且战且走,心中大喜,顿即挥军急进。其实,他已坠入曹镆的诱敌阵中,便在杨村车站运河吊桥的两旁,曹镆早已集中所有的大炮,排好阵式,准备等皖军蜂拥而上,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然后左右两翼分头包抄,他打算一举歼灭皖军这一万五千兵马。
然而,便在皖军人潮滚滚,将近直军大炮的射击范围,直军方欲下令开炮时,阵地右首,突然来了一批日本军官,高头大马,气势汹汹,直人直军的炮兵阵地,找到了指挥官。厉声地说:“你们在这里打仗,大大的不行!”
指挥官愣了,接口便问:
“为什么不行?这里是中国的地界呀!”“皇军就住在附近!”日本军官盛怒之下,大声咆哮,“你们懂不懂,按照中日军事协定,皇军驻防地区两英里之内,华军不准有军事行动!现在,赶快把你们的大炮拖走!拖到两英里后头!”
丧权辱国的“中日军事协定”是段祺瑞签订的,必须废除这个卖国条约,正是吴佩孚力主打倒皖系的原因之一,但是双方方始交绥,胜负未判,直军弟兄明知日本人在抽后腿,帮皖军的忙,让他们逃过全军覆没的噩运,也只有忍气吞声,转胜为败,乖乖儿地听话撤退。只是他们的这一撤,变成了“弄假成真”,中央阵线露出个大缺口,皖军顺利进占杨村,继续追击,演为直军忽被中央突破,苦于两翼不及联络的危局。皖军获此意外胜利,军心大振,士气转昂,一个个高声叫喊冲杀,奋勇争先,凌厉直前!
但是,直军毕竟是久战之师,不怯不惧,临危不乱,他们集中机关枪的火力,步步为营,阻遏追军。“不怕机关枪”的新兵,这会儿尝到炽烈火网的滋味,贸贸然地尽往前冲,反而被一阵阵的铁雨,打得人仰马翻,死伤无数。
一路急退二三十里。将及北仓、李家嘴一带了,再往后撤,便是直军东路的据点天津。当日,天津街市已经听到隆隆的炮声和密集的枪响,直军情势,危殆万分,曹镆亲上前线督阵,正急得搔耳挠腮,走投无路,蓦地,身后闪出一彪军队,人高马大,威武雄壮,一路朝天开枪,急急赶来,临近时,方看见他们后脑勺都是平的,正是“脑袋瓜子是护照”的关东军,奉军来也!当下便听见他们高声嚷嚷:
“直军的弟兄们,稳住!俺们关东军都到啦!”
就这一声喊,曹镆喜极狂笑,直军勇气倍增,不但站住了脚,而且和奉军齐步并肩,立刻展开反攻,重克杨村,直下廊坊,击毙皖军一千余人,剩下的,更逃散大半。因此,七月十七日,直奉两军又自廊坊出击,扼喉抚背,长驱直入,反观皖军则弃兵曳甲,四散豕突狼奔,从此一蹶不振,打到二十日那天,京奉铁路线上,不见一个皖军。徐树铮马失前蹄,化装逃回北京,当日便带了家眷,住进华洋杂处的六国饭店。东路战事,直军方面终获全胜,将皖军杀得片甲不留,东路一线为之彻底解决。
事实上,奉军何曾全来了呢?在北仓驰援直军的,起先只有一个营,往后方始陆续开来;却是曹镆置之死地,获援而胜,反成了曹镆勇往直前打冲锋,奉军跟在他的后头,一站一站地接收。
在张作霖人关“调停”之初,以张大帅的安全警卫为名,奉军即已相继入关,张大帅回去了,天津到山海关一带,仍还留驻奉军不少。七月十三日,张作霖通电“奉军入关”,派张景惠为关内军总司令,其实,他所指挥的只有三个营,而真正的奉军人关则在直皖大战结束以后,奉军第二十八师方始全队开到天津,他们的抵达,不但接收京津沿线要地,而且是在为张作霖势力入侵中原,充任前站。直军除了在声势上以外,真正得到奉军的助力,是为“北仓”之役那一个营的支援,付出的代价,则为与奉张同享胜利果实,往后的北政府,奉张处处要分一杯羹。自民国十一年以后,遂而形成直奉失和,直奉相争,直奉一次、二次大战之局,北地生灵,又遭几度涂炭。
便在曹镆北仓一战,反败为胜的同一天,吴佩孚在西线,更获得决定性的大胜,皖军前敌总司令曲同丰,居然被他大发神威,生擒活捉。
当吴佩孚由固安赶回西线,在斜坡店虚晃一枪,再往南退,曲同丰便打电报回北京,请段祺瑞派飞机侦查直军情况,所得的情报是保定和直军前线之间,军运频繁,运的都是粮糈弹药。此一情报使曲同丰深信直方弹药不继,节节后退是实逼处此,不得而已,于是他放心大胆,挥师急进,紧紧追赶。
T字形战术,在民国九年(1920年)以前,东方战场尚属空前未有。吴佩孚兵力不及对方之多、之强、之大,而敢于悍然采用,使往后研究战史者为之惊异。其实,吴佩孚之所以出此战术,适足以显示他当时目无余子、气吞河岳之概,如段祺瑞、徐树铮、段芝贵、曲同丰者流,他根本就不曾看在眼里。
直皖之战开始时直军三路进兵,就是T字战术的头。三头并进,待中央一路突击不成,吴佩孚退大兴、固安,他亲赴西路指挥,即已命令第三混成旅确守固安不许后退一步,与此同时则西路退到涿县以南,东路急撤天津门户的北仓、李家嘴,等于T字两端抄后,中央挺出。七月十六日时机成熟,于是东西两路以风扫落叶,雷霆万钧之势,大举反攻,东路因为得了奉军声势之助,顺利成功,不需支援,所以中路第三混成旅乃得以全力驰赴西路,腹背夹击敌军,曲同丰之败、之降、之献刀,可说早在吴佩孚的妙算之中。东西两线退却,中路突出,暴露于三面包围之间,待东西两路发动反攻,即以中路分兵侧袭敌军腹背,借收夹击之效。这种打法,一个搞不好,中路可能遭到围而歼之的噩运,反让敌军易客为主。由中路分击自己的东西两路。除非兵力远胜敌方,或是生死关头,被迫铤而走险,连西欧兵家也不敢轻为之,壮哉!直皖战中的吴佩孚,诚然一身都是胆!
七月十六日,曲同丰连战连胜,踌躇满志,把吴佩孚直追到松林店。当时边防军第一、二两旅旅长为了争功,驱赶队伍尽快向前挺进,前线兵力越集越厚,进抵松林店前,吴佩孚预先埋伏下的地雷阵,首先发难,轰然巨响,震耳欲聋,皖军第一线的队伍被炸得断脰决腹,血肉横飞;自此,地雷不断地爆炸,腥风血雨,洒得跟踪而上的皖军满身血污,面目全非。正当他们回头要跑,吴佩孚、王承斌身先士卒,指挥刀在阳光下灿然生光,矫若银龙。这时候直军奋勇反攻,杀声震天,炮兵准确射击,弹弹开花,机枪步枪子弹密若飞蝗,直杀得皖军血流成河,尸积如山!转瞬之间第一师第一旅全军尽没,无一生还,旅长范尚品当场阵亡,第二旅也死伤大半,余众一哄而散,程旅长潜逃无踪。可怜才尝到了甜头的曲同丰,心摧胆裂,瞠目结舌之余,环顾左右,只剩下了恓恓惶惶,相顾茫然的少数参谋、副官与卫士,惟一的希望,便是第四路的刘询第十五师和第三路李进才师的一部,快些儿赶上来接应,否则的话,他将是非降即死。
然而,直军中路死守固安的萧耀南,又在吴佩孚发动反攻的同时,突围而出,直奔涿县。萧耀南方抵涿县外围,又有一支人马,身穿黄、白、蓝、绿各色便衣,为首的便是赤脚着草鞋,英气勃勃的河南督军赵倜。两人相见倍觉兴奋,当即合兵一处,向涿县城里的皖军第十六师、第十三师展开攻击,于是皖军不战而溃,争先恐后,攀附火车便往后退,列车首尾相衔,冲出车站。吴佩孚的炮兵推展神速,先在涿县车站外面列好阵势,火车一到,排炮齐轰,一时车翻人亡,悉数成了齑粉。
至此,吴佩孚派第六旅张福来为尖军,打冲锋,张福来把涿县一片凌乱的战场交给赵倜、萧耀南,自己奉吴二哥之命,兼程北进,二哥叫他在七月十七日中午十二点以前,把良乡以南的重要据点琉璃河拿下。
皖军第一师和第十五师两位师长,几乎是同时请降,西路主力,五六万大军兵败如山倒,转眼间摧枯拉朽,死、伤、降、溃,四大皆空!试看吴佩孚当日发往天津,打给曹锟的捷报,词简言赅,将大胜经过寥寥数语,说了个清楚明白:
现边军第一师师长曲同丰师长,因伤亡过多,有伤人道,派副官吴敬珉同天主教李司铎,前来请求停战。已派随办营务汇春芝接洽。十五师齐旅长忱安、张旅长拱宸,亦派执事官持函前来,谓该师原与直系一致,因在积威之下有不得已苦衷,愿以全师来归。职即函请齐亲来松林店,面定办法。现双方正面炮火已息,仍令前线严防。又接前方电话报告,陈文运全师已被我军右翼萧(耀南)、彭(春华)两旅击散。其曲同丰之一旅愿缴械投诚。第十五师完全归顺我军。第六旅明早可到琉璃河,职明日抵涿。
曲同丰字伟卿,湖北黄县人,日本士官学校毕业,投身北洋。辛亥革命时,他在云南当19镇协统,吴佩孚还是第三镇曹锟麾下的炮兵营长。曲同丰曾在云南大理投降革命军,旋又弃官北上,当保定军官学校校长,他是段祺瑞的入室弟子,宠信的程度和卒因小徐跋扈而反段的靳云鹏相伯仲。
曹三爷让吴佩孚派人把曲同丰押到保定,由他亲自接受献刀礼受降,当日,三爷大为得意,发表通告,晓谕前线各军:
为通告事:昨段军曲同丰等现已解到保定,见面时,曲等将军刀自行除下,双手捧向锟云:“鄙人等今愿在贵使麾下投降”,并宣誓云:彼等俘虏期间,对于本军之宗旨,决不有所违背之举动,由锟将刀双手接受,并云:本使兹承受执事之投降,阁下等勇敢可钦,仍将军刀给还佩戴,并得享受军事惯例待遇俘虏之自由,除少数畏怯军人,及其污辱军人资格者外,其余均得按本军优待云云……
曲同丰松林店丧师,刘询涿县大败的消息,传到后面段芝贵段总司令的花车上,当时,段芝贵不耐连宵独守空帏,虎帐寂寞,他便密命副官,到北京八大胡同接了两名相好的妓女,左拥右抱,在卧车里大喝其香槟酒。参谋长接到电话,急得团团乱转,不好意思闯进房里报告,便央求段总司令的亲信副官,硬起头皮往里撞,一见那不堪的情景,平时的伶牙俐齿,都化做了结结巴巴,讵料话还没有说完,段总司令睁开惺忪的醉眼,眄他一瞥,却也同样地大着舌头答道:
“直——直军来了又怎样,该——该你们上去顶呀!”
副官无可奈何,在总司令和妓女的哄笑声中退下。
隔不多久,15师的溃兵,一路脚底板直打臀部,没命的抱头鼠窜而来,总司令的卫队喝令他们止步,溃兵置之不理,于是卫兵朝天开枪,枪声惊醒了段总司令,他推开了两个花朵般的女人,不及穿衣,推门出来便喊:
“直军果然来了!叫站上快在后面挂车头,咱们回北京去!”
这时,15师的弟兄误以为第一师同袍相残,起了公愤,再一看总司令的专车在挂向后转的火车头,益发怒不可抑,有人向卫队开枪还击,有人尖声嚷嚷:
“第一师把咱们当敌人了!咱们都别活啦!大伙儿一齐跟他们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