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们还不知道,她们已无家可归,家中财物被北军掳掠一空,父兄丈夫不是逃走便是被北军拉了夫子。吴佩孚叫她们穿好衣服,温语相慰,派马弁送她们回蓝田坝,找间空屋子让她们暂时住下。第七师的官兵他不便直接惩罚,他请张福来记好他们的番号和人数,他目眦将裂,咬牙切齿地说:
“赶明儿我非报告司令官不可,看他怎么处罚!你们要是我第三师的,今天你们一个也活不了,我得把你们全体枪毙!”
痛心疾首,又带着一行人往回路上走,他一转身那名挨骂的排长便嗤之以鼻:
“报告司令官又怎么样?战地上带着娘儿们的,且多着呢!”
幸亏吴佩孚没有听见。
六
闹了半夜,天亮了,是为民国五年三月二十三日,蔡松坡猛攻泸州之役宣告揭幕。曹锟把第七师的一个团,布置在化羊山前,大约2500米的况场;王承斌的一团则全部集中在化羊山上,面对一万余众的川滇联军,他打算稍一接触便退回龙透关。这个打算是对的,可是他采取纵线部署,就犯了战略上的错误。
蓝田坝当面全无敌踪,吴佩孚得以很悠闲地,站在蓝田坝外江边上观战。越过大江,他所站立的地方,跟化羊山相距也不过二千五六百米。
当他看见第七师的一个团,在向况场推进,抵达那十字路口,立刻进入阵地。吴佩孚略一沉吟,回过头去低声地吩咐张福来:
“快上沙湾去一趟,跟李炳之商量一下,把渡口的船只,尽可能调一批到这头来。”
蹄声“得得”,张福来领命去了。吴佩孚立马江干,眼见护国军的大炮,开始向况场轰击。
还没有等到护国军露面,第七师的那一团回身便退,他们跑得太急,曹锟来不及下第二道命令,惊慌失措的乱兵蜂拥登山。两团部队密密麻麻,挤满一座小小的山头。
“糟!”吴佩孚脱口惊呼:“这不成了人家的炮靶!”
但是蔡松坡战术高明,他有意尽歼曹锟带的这两团人,成了炮靶,他反而不打,从容自如地调动另一支大军,由纳溪渡江到字山,过河推展到石棚,然后沿着江边疾走,将到化羊山左。吴佩孚看见山后的炮兵开炮轰击,护国军将士镇静勇敢,冒着硝烟弹雨继续前进——他大吃一惊,因为当护国军通过化羊山下,曹锟居然按兵不动,山上的两团人竟不居高临下打冲锋,曹锟只顾发炮阻截。吴佩孚急出一身冷汗,张福来已经调来大批的渡船,于是吴佩孚一面下令全团立即下船,一面飞调炮队列阵江边,他要阻遏护国军直龙透关。同时,当曹锟腹背受敌,陷于重围的时候,紧急驰援。
然而。便在这时,在忠山之巅坐镇指挥的张敬尧,也看到了护国军用极迅速的行动,络绎不绝地向化羊山和龙透关之间挺进,由于护国军来势汹涌,使他心生恐惧,以为敌军用意是在抢关,而被切断的曹锟两团一撤,龙透关的当面即将全部暴露。第七师有一个团正在龙透关上,他不派,却将守忠山附近到泸州西门的李炳之一团,遣出关去,驱散护国军,再联合化羊山上的两团人,将防线从化羊山拉长到江边,堵住化羊山和江滨间的漏洞。
这一个打法绝对正确,足以弥补曹锟防务部署的错误,兼且解曹锟之危,救龙透关之急,一举三得,自属允当。想不到的是李炳之的这一团太不经打,开关出城,打团长起便一心想找掩护扒下来,于是他们采一列纵队式。没命的向挤不下了的化羊山狂奔猛冲,在半中腰和护国军猝然相遇。护国军爱惜子弹,肉搏战里的劈刺和刀法却是出色当行,两军劈面相逢谁也躲不了,北军硬起头皮干,一场混战杀得难分难解,灰军装和黄军装捉对儿厮杀。忠山上的张敬尧和化羊山上的曹锟急得直跳脚,两处高地都有大炮,但是一开起炮来,又怕打着了自己人。最妙的是两头都在等着对方派队增援,化羊山等忠山,忠山等化羊山就近发兵,因此两头一样的迟迟不出,干着急,作壁上观。
李炳之这一团人就此冤枉报销,护国军有了缺口、通道,源源不绝地涌来,杀声喧天,步伐动地。北洋军渐呈不支,大路上、水田里,全是穿灰军装的尸体,北洋军眼见大势已去,不敢恋战,纷纷地夺路而逃。龙透关前层层叠叠的都是护国军,北洋军无法回关,南边是大江,曹锟所在的化羊山被护国军重兵所阻,无可奈何,只好投向正北。逃出重围的北洋军遭遇更惨,袁世凯早失人心,四川老百姓对奸淫烧杀、无所不为的北洋“灰面袋”恨之入骨。他们见到零星的北洋军不是明斗便是暗杀,绝难有人幸运的逃出性命。
张敬尧眼见这一团人一战而溃,他气得三尸暴跳,七窍冒烟,拉起电话打给龙透关上的那一团,叫他们赶紧出关应战。可是守关的这团把方才驱羊人虎口的一幕,看得一清二楚,护国军越来越众,越战越勇,自己开关出城不是照样送死吗?团长喝令整队开拔,从营、连、排、班长到小兵,一概懒洋洋地来慢动作,拖拖沓沓地尽在挨时间。张敬尧在忠山上用望远镜瞧,心中好不焦躁,他决心亲自领军出击,当下大喝一声:
“备马!”
副官长怕他亲身出城有危险,拦了一拦:
“大帅,您……”
“你别管!”眼珠一弹,张敬尧厉声叱喝,大踏步地下山,在他后面,副官、卫士、马弁跟了一大串。
关上的那一团人见司令官都出动了,不敢再拖,鱼贯下城排好队伍,城门洞开,张敬尧一马当先,挥舞指挥刀,冲了出去。
北军大声呐喊,一路鼓噪而出,张敬尧奋勇冲到护城壕后,正要骤马涉水而过,护国军早在壕里边埋伏了狙击手,枪声响处,张敬尧马翻人落——幸亏他个子小,胯下的洋马又高又大。狙击手射死了他的马匹,让张敬尧栽了个大筋斗。
从地面爬起身来,张敬尧哇哇怪叫,高声嚷道再牵匹马来呀!副官长刚刚跳下地,想把自己的马匹让给主帅,枪声连响,又击毙了一匹阿拉伯骏驹。
护国军狙击手射击的准确,使张敬尧的一肚皮火气瘪了下去,盛怒一过,想想也是害怕,他下令派一排尖兵,过护城壕搜索,一团人随后进发,他自己则从身先士卒改做押阵殿后。
护国军肃清了龙透关前的战场,大部分直冲化羊山后,仰攻曹锟的炮兵阵地。一小部分则向护城壕步步进逼,由张敬尧督队的北洋军,跟这一小半人就在护城壕前,展开一场天崩地坼的恶战。
两军鏖战经过,吴佩孚隔一条长江,江干小立,用望远镜看得十分真切。当张敬尧赴援曹锟的一团整个儿投入战斗,而大部护国军已经在山后发动仰攻,再向左前方张望,隐隐地仿佛又有大队护国军开到,依他的估计,不出一个小时,曹锟即将陷入重围。
吴佩孚头也不回,问他身后的张福来:
“部队都上好了船吗?”
“都上船了,一共是大船九艘,小船十五条。”
“派传令去知会李旅长,请他调队伍过来,接我们蓝田坝的防务。”
“是。”张福来为了慎重,特地派一名副官去。
“传令渡江!”
吴佩孚带了张福来团,渡过长江,在化羊山和龙透关间的江岸登陆,1000多米的距离,猛一冲锋便抵达了山脚。吴佩孚命张福来绕道仰攻的护国军之后,展开夹击。他自己则下马登山,飞步赶上山巅。曹锟正在手足无措,脸色发白,破口大骂张勋臣不赶快来救他,一抬眼看见吴佩孚,喜出望外,欢声嚷嚷:
“哎呀,子玉,我心里刚念着你,你就来了,你说巧是不巧?”
“大帅,”吴佩孚气喘咻咻地问:“你怎么老待在山上呢?”
“都是张勋臣那小子,”他伸手往山下一指:“你瞧瞧,山下要有多乱?半辈子没见过这种乱七八糟的打法!”
“大帅,”吴佩孚压低声音,让曹锟附耳过来,告诉他锦囊妙计:“您带着王承斌那团,打南面下山,一路且向南走,南军阵地正乱,他们一定不会拦着。您带队到我方才来的江边,再沿江岸回龙透关,万一有南军拦阻,您冲不过去,那就干脆下船,渡江上蓝田坝。蓝田坝那边直到此刻还不见敌踪。”
“好的,我多半还是投龙透关去,”曹锟义形于色,眉立眼睁,紧接着又问:“子玉,你呢?”
“我带第七师的这一个团,绕北,到沱江拐角那地方,”吴佩孚指指点点地说:“沿江再走一千多码,就回龙透关了。
“敢情好,”曹锟点点头,望着山下,又关切地问:“张福来呐,他那一团已经卡进护国军的战阵里去了呀?”
“我没让他多打,”吴佩孚自负的一笑:“我只是叫他吸住护国军,掩护大帅跟我一南一北的绕过去。然后,他就回身和张司令合成一路,也是退回龙透关。”
“好极了,”曹锟非常高兴,又一拍吴佩孚的肩:“子玉,咱们这就分兵下山。”
吴佩孚恐怕曹三爷把大炮给丢了,自己带着,从北面下山,直往沱江转角冲,护国军被张福来一条翻江龙杀入阵里,颇有点儿措手不及。他们瞧见吴佩孚一路投北,误以为他也是已溃之兵,想到溃兵一过沱江自有民军百姓会收拾,因此抛下不管,吴佩孚乃得顺顺利利地由沱江拐角入城。
曹三爷色厉内荏,相当泄气,他领着王承斌团飞奔下山,根本就没想到沿江边冲阵入关,图个不冒风险,宁愿多费点事,他直取江边,上了吴佩孚留下的空船,护国军果然顾不及追赶。曹锟也不去蓝田坝,直截了当,顺江而下,抵达泸州码头登岸。
张福来领军在中路厮杀,既不靠拢张敬尧,也不接近化羊山,护国军见他自己穿到中央地带挨打,倒也蛮有兴趣,自动地围上来跟他分个高低。张福来惯打硬仗,何况这一阵又是为了曹大帅和吴二哥的安全,他沉着应付,等到南北两路都撤退到了约定地点,他便喊号兵吹起冲锋号来,1000多人平拾刺刀向龙透关抢,千夫拼命,万军披靡,当中间让开一条大路,张福来顺顺当当冲到关前。张敬尧一看曹、吴远走。关下只剩下两团人不到,反攻无望,只好一个向后转,他自己先进了龙透关,张福来衔尾急追,护国军四面八方地向他后队集结,枪林弹雨,拼命追杀,于是张福来被吃掉了个尾巴,有一连多人,倒卧在护河壕前、血泊之中。
张敬尧进了关顿即下令,派张福来协同原来的守军,死守龙透关。他自己策马遄返泸州城,找到了曹锟,两人仔细清点,这一仗北洋军伤亡惨重:李炳之整整丢了一个团,曹锟的第三师张、王两团伤亡够有四连,张敬尧则精锐尽失,士气全隳。
从此,泸州沦于护国军的包围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