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之役,获得胜利,是吴佩孚一生之中,第一次亲率大军,独当方面的作战,从援泸州到力克蓝田坝、太安场两据点,压迫护国川、滇二军节节败退,处处都是战术的运用,由于奇兵突出,制敌机先而获致成功。由于这一仗,使吴佩孚加入北洋系后,十六七年来,第一次获得袁世凯的激赏、器重。倘若北洋军能够一路打胜仗,而袁世凯的命活得长些(他自己并不讳言,常说他家祖先历代没有活过59岁的,而袁世凯死时也恰好得年58),吴佩孚可能成了袁氏王朝的开国元勋,他将脱颖而出,出人头地,遂了平生的大愿,胜算实在很大。然而,他一生的命运,总是在作周期性的起伏,甚且每每才及高峰,立刻便峰回路转,一泻千里,民国五年入川“征滇”一役,自不例外。他经过此次小胜,到曹锟入泸,蔡松坡领军北上,情势便丕然转变,北洋军自此以后,连战连败,连主帅曹锟,都险乎送了性命。
二月十五日,曹锟见吴佩孚一战成功,以为护国军局处纳溪,已届穷途末路,他见猎心喜,决意亲自出阵,将护国军残部予以肃清,他命吴佩孚第六旅的张福来团,分守蓝田坝、太和场。自己率领新到的王承斌团,张敬尧的一个旅,还有川军熊祥生旅的大部。分兵二路:一路由曹锟领军,集第七师的一旅,王承斌团为主力,由牛背石绕双河场,用十余艘木船,架设机关枪,强渡永宁河,直拊纳溪之背面的冠山和安富街。另一路是川军熊祥生,则由双河场仰攻棉花坡,阻止纳溪当面守军主力驰援。
迂回侧击,乘虚直入,这个战略定得很好,而且也几乎得手。当天,护国滇军的何海清、禄国藩两个支队(团)都到了纳溪,刘存勋和他们合兵进攻蓝田坝,何、禄两支队已在前进途中,刘存勋正集合所部在东关外较场坝训话,突然之间枪声大作,炮弹呼啸,原来是曹锟的大队到了。他们以优势火力击溃扼守渡口的滇军,强渡永宁,推进到冠山之南的甘蔗田里,向冠山、较场坝和冠山后的安富街,施以猛烈炮轰。熊祥生的那一路,则已突破棉花坡川军右翼,进抵棉花坡的西端。
北洋军乘虚蹈隙,护国军变起仓促,急忙调集各营,竭力防堵,曹锟已经几度冲到冠山之下,都由于川军寸土必争,前仆后继,结果又退了下来。这时候,他犯了一项错误,将大部队集中在大树下的甘蔗林里,被冠山上的川军,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步枪打不到,刘存厚便下命令集结炮队,拖上冠山,派吴定远为指挥官,连番轰击,使北洋军无从躲避,死伤颇重。至此,刘存厚又使何海清支队绕赶场坝击其左,谢松一营驰赴永宁河右岸击其右,曹锟三面受敌,军心大乱,沿途放火,焚烧民房,循青龙嘴向高洞场溃退。
曹锟一退,溃兵争先恐后,漫山遍野,刘存厚和来援的滇军,正好将进迫蓝田坝的部队,全体来个右转弯,赶赴冠山至高洞场一线,见到北洋军,便冲锋肉搏,施以猛攻。曹锟兵败如山倒,只顾抱头鼠窜而逃,护国军一路穷追猛打,北洋军简直全无还手之功,不但死伤累累,而且把大炮、机关枪,以及无数辎重,全部丢了个精光。
熊祥生还在棉花坡上苦战,听说曹锟三四千人的大队,打不下区区冠山,居然全线溃退。起先不敢相信,俄而遥闻枪炮喊杀之声,越来越近,他这才霍然警觉,抽身急走;却被当面的川军工兵营和两个步兵连,狠狠地咬住了尾巴,偷袭不成,也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曹锟的大队一路挨打,溃不成军,第三师的警卫营,拥着曹大帅,在山路崎岖的地区,狼奔豕突,但见群山叠岭,连绵不尽,又苦于地势不熟,并被护国军轮番攻击,伤亡甚大,处境危险万分。好不容易逃到高洞场,再往前走,竟在一座峡谷,被护国军抢先占住了两畔的山头,更堵塞了谷口通往蓝田坝的小路。于是,前后左右,全是敌军,曹锟进退失据,冲突不出,真正到了上天无门,入地无路的绝境。
幸好围困曹锟的护国军没有带大炮,他们在两座山头上。以高屋建瓴之势,使机关枪和步枪,密集射击。曹锟见势不好。从马背上直滚下来,将手枪举起,高声地呼叱:
“各自找掩护,沉着应战!谁敢弃军逃走,当场格杀勿论!”
然后,他带了几名参谋卫士,躲进一个小山洞。山头上的护国军,眼看着他们进去,于是,不停地向洞口射击,他们用火网封锁了曹大帅的出路。这一来,曹大帅更是千钧一发,面临了生死关头。
曹锟被困“死谷”,一困便是两个小时。这其间,曹锟的溃兵跑外圈,熊祥生的败军跑内圈,因此反倒是熊祥生的先头部队,早到蓝田坝镇。吴佩孚早已接获护国军反攻蓝田坝的消息,他正率领所部,进入蓝田坝外的战壕,远远瞧见尘土起处,人马奔驰甚急,他还以为是护国军的骑兵在打冲锋呢。等他听到熊祥生大呼小叫,骤马驰来,这才明白是本军失利,吴佩孚跳出战壕迎着熊祥生,听他气急败坏,说曹大帅全线溃败,下落不明。他神色大变,再问一声大队后撤的方向,立刻将蓝田坝的防务,交请熊旅长代为负责,火速点了五十余名骑队,快马加鞭,向高洞场方面飞奔而去。
幸亏不久便遇上了溃军小队,内中有人告诉吴佩孚,曹大帅被困死谷,护国军集结越来越厚,吴佩孚听了,来不及答话,更顾不得增调兵马,便带这五十余骁骑,朝那枪声密集的死谷赶去。围困死谷的护国军,数倍于他自己,护国军已在进行活捉曹锟了,吴佩孚相度地势,定了突围援救的方针,大声地发令:
“跟着我,往右面的山头冲!”
五六十匹怒马,五六十名勇士,五六十杆弹无虚发的马枪与手枪,似一股狂飕,冲散了山下护国军,也驱退了山头的围兵。右山原比左山高,吴佩孚使一半弟兄压制左山头的敌阵。把他们逼回山后树林,他领着另一半人,就斜坡打一次冲锋,踹平了谷口的轻机枪阵地。他自己一匹马谷前谷后的寻大帅,终于看见曹三爷面无人色地钻出受困两个钟头的山洞来。三爷卫队,不死即伤,两军合在一处,也不过一百余名,吴佩孚把自己的座骑让给曹锟,自己下马步战,一支虎口逃生的北洋军,步上通往蓝田坝的石板路。当晚,吴佩孚陪侍曹锟,回到泸州。
曹三爷垂成之功,败于一旦,当吴佩孚帮着他集合溃卒,清点“战果”,这一仗败得委实不小,士兵伤亡一千七百余人,曹锟带去的旅长一位、团长三名,连王承斌在内全受了伤,营长十员,死伤率为十分之九。不过,申报新华宫,袁世凯为了正在用兵之际,打了败仗也得有赏,他不曾得着曹锟的败耗,却先收到冯玉祥攻克了纳溪、叙府的捷报,袁世凯喜不自胜,连声喝彩,一口气颁下了几道命令:封冯玉祥为三等男爵,说“该旅长忠勇奋发。极堪嘉奖。”熊祥生、吴佩孚升任中将,熊祥生部下的团长刘湘得勋五位,升任少将。第二路司令张敬尧,得了勋三位,外加上将衔。
冯玉祥是北洋军第十六混成旅旅长,他和李炳之、伍祥祯两个混成旅,都是跟着四川督军陈宦入川的。吴佩孚大战泸州,他的部队驻防在内江,听说北军在泸州得利,刘存厚退守纳溪,他便趁势挺进,把队伍开到叙府,驱散了少数守军,垂手而得这么一桩大功。由于吴佩孚渡江成功,占领蓝田坝和太安场,北洋军才得了点甜头,曹锟和冯玉祥都跃跃欲试,亲冒锋镝,其结果是一个胜得侥幸之至,一个败得丢人现世。
曹锟素来胆怯,这次冒昧打个冲锋,进攻纳溪,险乎送掉了性命,而且损兵折将,武器辎重也不知道损失多少。羞愧忿愤,极其懊恼,回到泸州,他便闭门不出,把吴佩孚喊来商议,他先谢过吴佩孚的奋勇赴援,救他出险,然后,他便摇头叹息,十分感慨地说:
“子玉,不是我吃了回亏,便把胆子吓小了。说实在的,眼跟前这个仗,很不好打。”
吴佩孚惊讶地问:
“大帅,您的意思是……”
“这一带,到处都是山,路窄,弯多,地形复杂,莫说大炮,就连重机关枪都没法施展”,曹锟愁眉苦脸地说:“还有一层,咱们的子弹带得多,弟兄们在山高林密的地方作战,地方生,路不熟,一见风吹草动,忙不迭地趴下来放枪,白费子弹不算,位置先就暴露了。看人家川滇军,子弹少,且宝贵呐,就能挺到面面相对,鼻子眼睛全看清楚了才开火,那可不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
“大帅说得一点也不错,”吴佩孚笑笑,“所以,我每到一处地方,总是自己先出去勘察地形,把地势摸清楚了,再带着弟兄们前进。”
“啊,提起这个,我正要跟你说咧,”曹锟瞅了一眼吴佩孚,方道:“你作起战来,一向身先士卒,骑马冲锋,这样固然是好。不过你现在当了旅长,便是方面大将,万一有个失误,就会影响全线,反而误了大事。子玉,你以后还是小心谨慎一点,这也是兵法里的为将之道啊。”
一片诚心,无限关注,吴佩孚听了,心中惟有感激。他频频颔首地应了声是。
“唉!”喟然一声长叹,曹锟这才引到正题上来,“想咱们北洋第三师,一向是老头子看家的队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咱们出风头的时候,张勋臣那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会儿要咱们接受他的指挥,我看他今儿是存心要我好看,我带一旅一个团,张勋臣的队伍且不肯卖力,吃了点亏,马上就退。否则的话,我怎么会被围?”
这是曹锟的老脾气,一不如意,便埋怨别人,塞责推诿,吴佩孚侍候他久了,司空见惯,当下也不以为意,不置一词,听了就算。
“他跟我来这一手,”曹锟又道,“以后咱们倒不可不防备,子玉,你听我的,从今而后咱们抱定方针,事不关己不操心,是非皆因强出头。吃一回亏,学一次乖,你我都别再那么卯上了,有功劳也好,没功劳也罢,咱们第三师这以后只充后队,绝对不打先锋。”
这便是曹锟召吴佩孚来密谈,指示机宜,面授的“最高战略”。军人首重服从。尤其曹三爷这么绕弯子说话,用意无非是想要吴佩孚跟他齐同步骤,采取一致态度。他无法推托,惟有应允。自此他和曹锟不再自告奋勇的向前,第三师在四川,专打无可奈何,逼上门来的仗。
张敬尧对于曹锟之败十分不满。但是曹三哥跟他来一个接连多日闭门不见,他晓得他是为了颜面关系,只索一笑置之。曹仲珊是袁大总统的心腹,碍着这一层,他向北京轻描淡写地报了这一次败绩。这就是袁世凯第二次论功行赏,张敬尧加上将衔,吴佩孚、熊祥生实升中将,惟有副司令兼第三师长曹锟一字不提的原因。
从二月中旬到当月底,蔡松坡率领的护国军,陆续地向泸州方面集中,北洋军则暗中准备,迎接大战,张敬尧、曹锟双双坐镇泸城。其间张敬尧曾亲率本部官兵,和熊祥生的一部,由蓝田坝深入纳溪正西马鞍山的棉花坡,兵分三路,发动仰攻。山上的守军只有护国滇军1500人,张敬尧挥师久攻不下,忽然天降大雨,山坡泥泞,北军一个个地跌成了泥人儿,滇军趁机反攻,张敬尧大败,所部阵亡三百余,熊祥生且大腿受伤。曹锟得讯眉飞色舞,精神一振,因为正司令张敬尧这一仗败得比他更不光彩。
三月十八日,护国军开始总攻击,川滇两军会合,由蔡松坡亲自指挥,十八日撵走了冯玉祥,克服叙府,然后分为两路,急起直追。攻江安的一路连战连捷,北洋军的总兵站长陈庆被俘,张敬尧第七师带来的炮,全部丢了,气得张司令要拔枪自杀;向纳溪的一路也是势如破竹,把北洋军打得落花流水。这两路军进展神速,三月二十二日便合兵一处,进逼泸州,当日下午张、曹和吴佩孚等上忠山去观察敌阵,但见护国军旗帜鲜明,行列齐整,源源地向泸州而来。大军蜿蜒行进,像是一条长龙,吴佩孚用望远镜眺望,一面默默估计,移时他一声苦笑说道:
“南军大队在前,弹药辎重在后,队伍至少有三里路长。”
“差不离,”曹锟点点头说,“谍报说他们有一万多人。”
商议拒敌之计,张敬尧请曹锟率王承斌团和他第七师的一团人,出龙透关据守化羊山,等护国军一到,立予“迎头痛击”;吴佩孚和李炳之则各率本部一团人马,加强蓝田坝到月亮岩一线的防务,挡住纳溪来的护国军;他自己坐镇忠山,负责指挥,并且守城。
两路拒敌人马,在当天晚间即已进入阵地,吴佩孚和李炳之协议,由李炳之守月亮岩和沙湾渡口,吴佩孚带着张福来的一团人,进蓝田坝镇上增强防务。曹锟兵败纳溪,吴佩孚紧急驰援,并且保着他渡江还泸以后,蓝田坝便交由第七师的队伍驻守。此刻吴佩孚、张福来旧地重游,夜间带着护兵马弁,上镇前镇后走走,无星无月,一片漆黑,仅只街中央有灯光闪亮,走过去看时,竟是方才见过的第七师几位连排长、司务长在那儿大酒大肉,呼卢喝雉的推着牌九,一人手里还搂着个女人——大都神色恓惶,面容憔悴,一望而知是强行抢来的良家妇女。
“呸!”吴佩孚恨恨地往地面一啐,“像这样胡来的军官,北军就有一百万,也打不赢这个仗!”
“管他的哩,二哥,”张福来轻轻地劝他,“这是张勋臣的队伍,又不是咱们的。大帅不是跟二哥提过?事不干己莫操心!”
愤愤然地抽身便走,“淫为乱阶,奸近于杀”,吴佩孚一辈子最恨部属犯奸淫,何况这般低级军官圈住老百姓的妻女陪着赌钱喝酒?他正气得说不出话,偏有他的一名卫士声声冷笑地说:
“像这样还算是好的呢!旅长您没瞧见,村子前头战壕里面,还支着帐子铺上褥子咧!”
吴佩孚听后一愣,忙问:
“支帐子、铺褥子干嘛?”
“还有好事干吗?”又一名卫士岔了嘴。“旅长您看这村子上的百姓全不见了,就因为他们受不了第七师的骚扰,男的拉去当夫子,女的拖上前线陪睡觉。”
“真有这种事?”
“旅长,真有。”那个卫兵应声答道,“北洋军就为这码子事出了名啦,大白天里,炮弹枪弹在头顶上飞,都有人搂着娘儿们在帐子里垫褥上胡来。”
又有一名卫士愤愤然地接了腔:
“多两个少两个罢了,第七师的队伍都带得有抢来的女人,去到哪儿带到哪儿,白天里也好夜里头也罢,大伙儿轮流糟蹋。本地人恨透了这一手,所以瞧见失队伍的北洋军就杀。殊不知这里头固然有应该的,可也有遭了冤枉的呀!”
“走!”吴佩孚脸都气黄了,“我们到前面阵地上去瞧瞧!”
“二哥!”张福来伸手拦了他一把,“夜深了,你该憩息,犯不上去管这门子闲事!”
“不,”吴佩孚坚决拒绝,“谁无妻女,谁无姊妹?这不是闲事,要是他们所说的属实,咱们跑一趟就可以救下几个遭难的女人来!”
张福来无奈,只好跟着他走到蓝田坝前的阵地,老远便瞧见战壕里有闪闪的灯光,听见有猥亵的浪笑,夹杂着女人的啼哭哀求。吴佩孚快步冲上前去,卫士亮起手电筒一照——那真是古今中外前所未见的战地怪现象,卫士们说的一点儿也不差,战壕里有支着帐子,有铺起垫褥,女人的衣服鞋袜到处弃置。士兵们都变成了野兽,恬不知耻的当众淫辱妇女,他们把这惨无人道的行为视作消遣,借以打发这大战前夕的漫漫长夜。
一排兵,三十来名,居然羁留了七八个女人。
吴佩孚气涌如山,勃然大怒,将排长喊来,骂了个狗血喷头,野兽们又变成伤弓之鸟,吓得赶紧离开了女人,急急忙忙穿好军装,畏畏葸葸缩到黑暗角落里去。受辱的女人慌慌张张,乱抓些东西来遮住自己的赤身露体。然后齐同一致放声大哭,双手捂脸,一迭声地哭喊:
“长官呀,做做好事,放我们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