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老坟被抛弃了,但近祖的尸骨还是被抢救出来重新埋葬。一般情况下,迁坟需要请专人来做,需要付给酒食作为酬劳。屈佑天曾经研究过的一个广东村庄,专门替他人收尸迁坟的农民一般很穷,居于社会边缘。
在大川却有些不同,这些人是当地的居民。但在迁移的忙乱中,连这些人都在忙于搬迁自己的祖先,处理一些迫在眉睫的事情。
一个又一个的传统被打破了:骨头没有放在小型的棺材里,而是装在盛石灰水泥的纸袋里;新坟地址的选择很随意,根本无暇考虑风水;重葬也没有按照仪式进行。村民们处在慌乱状态,没有葬礼中习俗性的哀悼,而是十分麻木。
我问一个老人是如何抢救祖先的遗骨,他有点手足无措。然后,他好像被指责犯了大错似的,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就是用筷子把骨头夹起来,把它们放在从水库建筑工地拾来的水泥袋子里。我们背着这些遗骨,把它们葬在泉年山上。我跟你说,那时实在来不及处理好这些事了。”
一个七十四岁的老人努力回想是否有人办过仪式,过了一会儿终于摇摇头:“谁能办仪式呢?我们知道死人受了活人的折磨,但没人能搞到大肉或别的食物作祭品,让逝去的人们安宁。那时候,食物要定量供应,保存在集体大食堂中。你都想象不出我们饿成什么样了。连活人都得吃草根。”
另外一个老人解释说,当时他和他的两个兄弟是曾祖父的后代中辈分最高的。水库贮水前,他和兄弟们一起重新安葬了他们的父母、祖父、和曾祖父的遗骨。他们也监督了父亲的兄弟和祖父的兄弟的遗骨的埋葬。他们监督着自己的侄子们把这些兄弟的遗骨掩埋了。他说:“两天之中我们迁了十个坟,一口没吃。根本没胃口。我们太累了,太紧张了。我们就像从坟里爬出来的鬼。”
我们从新坟的大小上就可以看出他们迁这么多坟的慌乱。例如,我注意到,在村庄后面的山上,有一片坟地是在一层梯田上的。起初,我觉得它像埋葬孩子的一个地方。除去前面几个新坟是正常大小的外,多数坟头是很小的,每个占地不到半平方米。它们还非常矮。我向村中的会计和孔庙的守庙询问,他们先是说,夭折的孩子一般要火化,没有坟头。我看到的小坟头里就是重新埋葬的骨骸。由于挖得很浅,而且没有多余的土来添,所以开始时这些坟头就是又小又矮的。他们告诉我,这些坟头中有几个埋了不止一个人的尸骨,因为有时候,一个盒子或纸袋被用来抢救几个坟里的遗骸。人们试图把骨骸放在大盒子里,或把袋子里的尸骨用纸和布隔成几层,但还是有些骨骸混了起来,这严重违反了中国人关于祖先尸骨必须保持完整的观念。
虽然孔家人竭尽全力挽救近祖的遗骸,有些人实在被饿得太虚弱了,或是太紧急了,以致无法跑去挖开坟、迁走尸骨,再把它们带上山。坦率地讲,有的“重新安葬的坟”只是个空壳,因为其中既无棺木亦无尸骨——这也是孔家人不愿讲的一个方面。孔迈隆告诉我,华北曾一度流行一种习俗,就是在一根木棍、砖头或石头上刻写死者的名字,然后将它安葬。这种做法针对如下情况:祖先尸骨葬在家族老坟,但某一分支为建立自己的墓地,需要为这个祖先建第二座墓,因而使用刻有族姓姓名的象征物替代祖先尸骨。但永靖县孔家人的情况与此有两点不同。第一,祖先遗骸是因为抢救不出来才用刻字的木棍代替;第二,安葬木棍的地方并不是祖先的第二座墓穴,而是由于原来的墓穴被淹后才建起的新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