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被淹前,孔家人竭力抢救了各自父母、祖父祖母以及曾祖父母的尸骨。但在迁移的匆忙中,更早祖先的坟墓大多被抛弃了。建筑工人为了保证水库中水的质量,将死人的遗骸从老坟中清理出来,将它们一个一个地堆在一起,与成吨的人畜粪便一起抛在垃圾场。与迁移其他方面不同,在我的访谈中,祖坟问题实在太难以处理。对于祖先命运的感情深藏在每人心灵的深处,很难让人们讲出。祖先遗骸的丢失对社区和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失败,一提到它就会引起人们深切的痛苦。
这些痛苦事件的核心大概是劳伦斯·朗格所说的“不应有的内疚感。”这一在此用的说法针对经历二战的犹太人幸存者。
换句话说,孔家人,特别老人们,以为他们也许可以采取措施避免损失那么多的坟墓,因而心理上负担很重。但这种想法是在事后形成,而不是在当时的情境下产生。当时是一个不可控的过去。
我们有必要再次指出,本地孔家人通过四个兄弟上溯孔子。四兄弟的父亲之所以选中了大川,是因为这里风水极佳:村子位于一个S形河谷当中,就像一只飞翔的凤凰,对面山脉形状又酷似一条矫夭飞腾的蛟龙。由于祥瑞之兆,那位父亲选择此处作为儿子们的新家。
四兄弟中老大的坟墓被水库淹没。由于村庄大部也被淹,山坡上的坟地必须改为农田或修建居所。安葬老二和老三的坟地因此被铲平。六十年代中期,为了便于取水库之水并使用廉价工业用电,大川附近建起一个国有化肥厂,老四的坟墓遂亦不保。由于种种原因,人们没有花力气保护这些重要的坟墓——但最重要的原因也许是孔氏家族组织已经在历次政治斗争中备受蹂躏——孔家人无法在危机中行动,或与化肥厂抢救远祖们的最后一个坟墓。我们根据一份族谱中记载的地名和当地被访者划出的草图判断,孔家人本地始祖的坟墓建在不同的地方。坟地的区隔是为孔家人分为四门的开始。此外,墓地中后来人的墓穴排列,以此区分出死者的代际。在对华北家族的一项研究中讨论了坟墓的安排问题并指出,他所研究墓地呈三角形,分支始祖占据顶角,后辈人的墓穴则依次往下排开。
我在县档案馆复印的一份政府文件显示,大川一共损失209座坟墓。这些坟显然是被建筑工人挖开,因为文件中有个注释说,水库底部“出于卫生原因经过仔细的清理”,工人们运走“二十吨垃圾、人粪等对健康有害物质”。作为一种委婉的说法,文件提到的有害物质指其实就是工人们在水库贮水前从诸多坟墓中清出来的死人骨骸。
一次小酌,我给三个老人看这份文件。他们说官方统计的209座坟墓仅仅包括直接在水库水面以下的坟墓,没有包括高地上被毁坏的坟墓。村民被迫上山后,要在原来的坟地上建设新居并开垦农田,因而只好毁掉了坟地。喝完酒,一个老人悄悄地告诉我,我经常和房东的邻居下象棋的那个街角原先就是一个坟地。经请求,他还指出村中其他几处原来是坟地的地方。老人虽然很不愿讲现今村子的风水,但觉得“阴宅阳宅近得可怕”。死人与活人世界的重叠违背着风水讲究的一个基本原则。
更糟的是现今村中的街道房屋建在被玷污的坟地之上。不太在乎风水问题的小伙子们说,他们经常会在挖菜窖时挖出死人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