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神堂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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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救赎的可能

研究中国的人类学家在分析从中国社区收集的田野志或历史资料时,对于他们的罪感或赎罪的观念,总是感到不好处理。这种困难的原因之一是,这些概念在翻译时很成问题。我们可以认为,英文中的guilt近似于中文的“内疚”,但对于英文的redemption,却不易找到对应的中文词了。虽说按照字典中的一般意义,中文的“赎罪”基本上是可以接受的译法,但我们必须认识到,中文的这个词来自佛教,指的是救出苦厄,补偿罪孽、错事或罪过。

但不论多难,文化翻译仍是人类学家必须做的。在田野调查中,我发现当地的被访者用很多不同的词或短语来表示内疚的概念。例如,一些孔姓人私下表示害怕祖先会被临时的迁坟深深地打扰。这被称为“惊动祖先”,是“大逆不道”,是“很没面子”的。我们从他们一再回避这个问题的做法可以看到,孔家的老人尤其觉得难以在这件事上求得安宁。即使一些和我很熟的老人,也总是把他们的叙述限制在集体框架中。他们不愿谈自己是怎样收集了祖先的骸骨的,也不愿说他们的兄弟是怎样对待老坟的丧失的。他们强调的是每个家庭是怎样以共同的方法重新安葬祖先的,以及所有的家庭为什么没能保住老坟。

我们需要加一句,孔家人不仅不愿在外人面前谈论祖坟,他们自己之间也不愿谈这些,特别是有孩子在场时。这种回避是为了避免对个人失败的痛苦记忆。他们不仅有对于失去老坟和对近祖缺乏恰当葬礼的失败感,而且还有恐惧感,因为现在的人和家畜都住在被毁的坟头上和被亵渎的坟地上。他们在挖储藏窖时不断地发现死人骨骸,这提醒他们,他们是住在一个被毁坏的死人居所之上。对于迁坟和相关的祖坟问题,这种令人烦心的关联使各种潜在的记忆更复杂了。

由于人们满心内疚和害怕不祥的风水,我们就可以理解每个人为何将坟墓和遗骸的情况深藏在心灵之中,在心中默默地哀悼。但这并不是说,个人对祖坟的记忆就从公众话语中被排除了。虽说每个人都把这些深埋心底,这种深藏的记忆在特定情况下也会在公共场合发挥作用。孔庙的重建就是这样一种情况。人们准备了七年,终于攒够了建庙所需的钱。在本已很拥挤的村庄,人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块地皮,三个月后就开始建庙了。

庙宇的重建也许会使人们有某种赎罪感。它的大殿不仅仅比临时祖龛宽敞、干净,而且,由于一系列宗教性的仪式,也显得更神圣。其中包括两个风水先生完成的选址仪式、大殿的上梁仪式、伴随刻写灵牌的庄严仪式、接受捐助的特定活动,等等。在这些活动当中,庙宇为孔家人提供了一个场所,使人们共同怀念那些祖先,那些坟茔被水库直接夺去的,或村民因混乱和无能而无法拯救其坟茔的祖先。

最重要的是,庙宇成为被迫移民经历的纪念碑。庙宇大殿的进门处有十分醒目的两个大牌子,其巨大的面积和精湛的书法都很引人注意。左面的一个列出了为修庙捐献的家庭。它列出了来自25个村庄的1346个孔姓家长,其中包括青海的两个村,这是很久之前由大川的孔家人迁去的。右面的字是一篇庙文,回顾了该庙的历史及其最近的重建。在这个地区的农村,最近几年的修庙热中,一般都包括这样的活动,即在新庙中竖一块庙文,通常是要赞美那些领导修建工程的人。在大川孔庙的纪念文章中同样采取了这一模式。

庙宇重建的纪念性文章以黑字书写,十分醒目,它赞美了孔子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追溯了老庙的历史,讲到了它原来的位置、它的衰落,以及最后的凌迟。然后它回顾了新庙的建立过程,列出了庙管的名单,解释了捐给建庙工程的现金和物资是如何使用的。在这篇长文中,该庙在过去几十年中的遭遇被一句话概括了出来:“不幸文革动乱后水库潮湿,盐碱浸透威逼,把大成殿拆除,在历史变革中造成两毁两修,殊为可惜。”

应当指出,这句话中包括水库、洪水、盐碱地等细节。这就是说,移民的痛苦经历被写进公共记录并在生者与死者相沟通的场所当众展示。庙宇纪念文章的写法由几个庙管共同决定。他们多次讨论应加进哪些信息,这些信息怎样写最好。这样看来,纪念文章中写进被迫移民的经历,说明该庙不仅仅是赎罪的宗教象征,而且是一种伸张正义的宣言,是当地人对高高在上者好大喜功而极具破坏性的水利工程之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