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讲述到这里时,我看了父皇一眼,我虽然没说话,但是心底却是在暗暗不赞同。
不得不说,父皇的人生态度我并不赞许,他为了当时的皇帝征战沙场,他为了当时的皇帝可以马革裹尸,那股子忠勇,让他,甚至可以不加抵抗地去死。
所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皇他,实在是忠勇到了愚忠的地步。
只是,父皇肯不加反抗地束手就擒,跟在他身边数年之久经历无数场大小战事的五大部下却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五大部下,比如……陆崡清,比如……萧瓒。
萧瓒是比陆崡清跟在父皇身边还要久的部下,几乎是从父皇的沙场争斗地位稍有提升的那天起,萧瓒就跟在父皇的身边,成了与他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的战友。
父皇说,他曾经在如麻的箭簇之中救过萧瓒的命,其后萧瓒便对他愈发地忠心耿耿,两个人更是在一次危急脱险之后拜了异姓兄弟。
父皇讲到这里时,我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抽搐了一下,但凡结拜成异姓兄弟的行为,在我眼中已经足够烂俗了,到了我父皇这里,居然又加了一条指腹为婚的更俗之事。
刀剑无眼,沙场却是有情,父皇救过萧瓒,萧瓒也以自己的性命为父皇挡过利箭。他们居然以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情意,一定要用自己孩子的联姻,来做见证。
于是,顺理成章地产生了一个多么恶俗不堪的提议——如果两家都是女儿或儿子,便结成异姓的姐妹或兄弟;如果两家一男一女,便结为连理。
我无从知道北舒那个叫做萧云迟的女孩子是如何看待我们尚未出生便被定下了婚事这件事,至少,我是十足不屑的。
父皇对我讲了他和萧瓒的情意之后,我曾经讥笑着问了一句,父皇的儿子那么多,怎么偏偏就认定了是我要娶她?
父皇当时的境遇已然今非昔比,他不再是昔日那个性命攥在别人手里的将军,他已然是南岚的九五之尊,听到我的问题,只是宛若哀伤又宛若神往地笑了一笑,“朕和萧瓒定下的婚约,是在济州那场仗的战场上。”
父皇含义隽永的一句话,却让我愣着了。
他的一句话,就让我明白,为何与北舒那个叫做萧云迟的女孩子订下婚约的是我,而不是别的皇子了。
——既是在济州的战场上订下的婚约,自然是和我母妃脱不了干系了,父皇那么宠爱母妃,他又将萧瓒视作自己的至交好友,既然是与萧瓒定下的儿女婚约,必然一定要是我母妃的儿子才好了。
而我的母妃诞下的,除了皇姐,就是我了。
就这样,父皇和萧瓒的兄弟情义,早在我们降生之前,就决定了,我和那个叫做萧云迟的女孩子,这一生,将会沿着怎样的轨迹,走下去。
只是,我不明白,萧瓒明明是南岚的人,明明是父皇以往打仗行军时的部下,他怎么会去了北舒,又为何甚至还做到了北舒的安远侯,在北舒成了家立了业?
我问父皇这个问题时,他摩挲着手掌里的琉璃瓷盏,高深莫测地对着眼前的某个虚空静静地笑,沉默良久,他才轻声却坚定地说了一句,“五大护国,分散五个地方,为的,乃是捍卫我们几人共同打下的基业。他们以什么身份出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五个,只认姓岚的主子。”
父皇的一席话,让我心尖跳了一跳,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父皇又是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继而含义隽永地说了一句,“至尊之位,自古以来便是能者居之……五大护国个个都是有勇有谋之人,就连朕,都不能只凭一己之喜好,而武断决定江山未来的所属。”
见我静默,父皇慈祥而又语重心长地伸过手来轻拍我肩,他眉目沉郁地说道,“锦儿,人在做,天在看,别忘了……要登上南岚的皇位,不只须得父皇的器重,还要入得,他们那五双眼。”
彼时,我已不再年幼懵懂,父皇一席不曾彻底挑明的话,却让我宛若醍醐灌顶。
他要告诉我的,不过是一句话——任他对我百般怜爱,最重要的,还是自己要有足以担当起社稷江山的资质,与本领。
也正是因了这个缘由,所以,在皇子间的争斗中,父皇从来不会偏倚,他从不帮我,从来不。
全天下尽知,隆庆帝最是宠爱七皇子,他确实宠我,只是,在那些宠眷降临的同时,也会有嫉恨、有陷害,随之而至。
所以,一切,其实都是公平的。
父皇因为母妃的关系宠我,只是,我和他彼此都明白,他更需要的,是一个强者。那个强者,可以是我,自然,也可以,不是我。
五大护国。与父皇风雨同舟共度患难的五个人,身肩护国之职,无论身处何地。
早在最开始,我便从父皇口中听说了其中的两人,一个是陆崡清,另一个,是我日后必然会迎娶的女子的父亲,萧瓒。
陆崡清,靖州总督。父皇把与东芜交界的靖州交到他的手里,父皇在登基之初会抽了闲暇时间去靖州小住,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缘故。
父皇对我说过,五大护国对岚家忠心耿耿,岚家更是有同等的付出作为回报。
——比如萧瓒。他身处北舒却心系南岚,父皇言辞灼灼地肯定,一旦岚家有难,萧瓒必然会鼎力相助。而父皇给出的偿还,便是那个指腹为婚的联姻契约。
只不过,他和萧瓒,都把那个君临南岚的赌注,押到了我的身上。
再比如,陆崡清。
靖州总督的地位,也许并不足以让一个劳苦功高的开国功臣餍足,但是父皇给出了更加让人心动的价码——为了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忘了五人在自己危急之时对自己的不离不弃,为了证明自己绝对不会走狡兔死良狗烹的忘恩路子,父皇直接交到陆崡清手里一卷绢帛,明黄的绢帛上,赫然写着,靖州兵力可只属总督统辖,陆崡清有弹劾皇子之权力。
这样,陆崡清的手里,既有了别的臣子所没有的巨大兵力,更有了,别的臣子所没有的,深入参政的权力。
只能说,父皇的胆量,着实让我惊异,他的所作所为,清晰明了地诠释了八个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五大护国里面,还有一个,是我两年后才知道的。——兵部尚书,韩青云。
韩青云是朝堂之上出了名的倨傲老臣,所有人只知道他曾和当今皇上一起打过仗,可以说是开国功臣,但是他已然有了高官厚禄,足以与功劳相抵,没有人知道他还有什么值得倨傲的地方。
所以,更是无人设想得到,就是他,亲手杀了皇长子和皇次子。
皇长子和皇次子是父皇尚且做将军时就生下的儿子,二人仗着自己的身份很是耀武扬威,不只在澜渊城里横着走,就连在朝堂上,都很是不把其他朝臣放在眼里。
他们两个,甚至因为父皇对我多了几分宠溺,而特意来寻过我的事。
面对他们的挑衅,我没反击,只暗暗在心底冷笑,堂堂皇子,做了慕远的棋子尚且不自知,等到没了用处的那一天,怕是死都不知道会怎么死。
他们的骄横心思被慕远利用,一时间成了百官私底下争相攻讦的靶子,我负手静静在一旁看着,心底却是清明得很,对于我和岚青川来说,即使他们两个不死,也已少了两个争夺皇位的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