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我万万想不到花钱雇人费事巴拉地把我从济州总督的别苑里绑架出来的人,竟是他。
那个算卦的老头儿……你算得,可真准。
只是,虽然你算得极准,我,甚至还有岚锦年,却生生给会错意了。
所谓故人……原来并不是指舒辰,而是——舒长夜。
没错,此时此刻映在我的瞳孔上面,那袭耀眼而又刺眼的如雪白衣,它的主人,正是北舒的皇帝、我久违了许久的、我曾经纯真无邪地喜欢着的那个人。舒长夜。
我先是浑身僵硬如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个表情都做不出,而他也就那么静默地站在几步开外的乱草上,一袭白衣素雅若雪,丝毫未被尘土或草屑沾染,干净得,恍若骤然落入凡间的神祇。
僵硬了许久之后,我的身体终于渐渐恢复了意识,嘴角轻轻地抽搐了一下,袖子底下紧紧撕扯着衣角的手指也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知觉。
浓浓的惊诧过后,剩下的,就是重重的迷惑与不解了。
他乃堂堂北舒的皇帝,怎么会跑到了南岚与东芜接壤的济州城里,又怎么会藏身于这么诡异可怖的一所宅子,还费尽周折地绑架我到这里?
一声细小的脚步声息惊醒了我的神智,我悚然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正举步往我所站的位置走过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生怕被他靠近似的,我这么一个明显戒备的动作,让舒长夜含着浅笑的眼角微微一僵,清好无双的眉眼里似乎掠过了一丝落寞,而那缓步轻移的衣袂也登时顿住了。
这样的情景之下四目相对,除了尴尬,就是诡异。我结结巴巴,看了他几眼之后就不敢对视,生硬地别开眼去,公事公办地问了一句。
“陛下来此,不知……是为何事?”
“陛下……”他低低呢喃着,重复了一遍我方才对他的称呼,那双清好妩媚的眸子里,登时落寞之色更加浓郁。
我暗暗攥紧了自己的衣袖,没错,是陛下。如今的你我,若硬要说还有关系,不就只剩下北舒的子民与皇帝的关系么?
舒长夜,舒鸢,那些称呼……我叫不起,也断断不会再叫了。
片刻间,他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只秀逸的面庞上略略笼了一层浅浅的苍白,我闭了闭眼,不去看。他那副神色必然不是难过,他怎么会因为我难过呢,也许,不过是被旁边那些翠绿欲滴的杂草给映衬的吧。
我伸手抓住门框,手上不自觉地就用了好大的力气,以至于指甲都几乎要掐进木料里去,努力笑得云淡风轻一些,再云淡风轻一些,“陛下来这里,一定是有要事要办吧?您找我是……”
我欲言又止,说到这里就适时地把话头给截住了,但是话里的询问意思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舒长夜的眉眼也已经变得静谧了下去,他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静静地看着我,那双形状妩媚的好看眸子渐渐变得颜色深郁一点,再深郁一点,直至最后晶亮若闪烁的琉璃。
他略略勾了勾嘴角,淡若梨花地笑了一笑,居然又把见到我之后说的第一句话重新说了一遍,“我们,好久不见了。”
我的睫毛不自觉地颤了两颤,转瞬就笑了,也不再倔强地抓住门框了,轻轻松了手,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淡淡寒暄着笑,“说久嘛,其实也算不得多久,我和锦王殿下从北舒回来,不过个把月而已。”
听我提及岚锦年,舒长夜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转瞬就又恢复了自然如常。他那张脸永远都是那么好看,那么好看,好看得就像是三四月份粲然绽放在枝头的素雅梨花,只须被清风略略一拂,就能让赏花人神迷目眩。
就像我。我就曾经为那副容颜而目眩。豆蔻梢头的年华,纯美而无邪的,初恋。
终于走近他身边,那股子熟悉的淡淡清香再一次缭绕鼻端,说起来,萧云迟虽说嘴上总叫嚣着自己是流氓,可是对于她的这个初恋——她这个皎若梨花灿若夏阳的美好初恋,除了那两次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就只剩下一两次轻若微风的拥抱了。
舒长夜,我从来不曾抓住过你,我所拥有的,不过是自己那一片赤诚烂漫的记忆罢了。到了后来,因为父亲的主张,因为你的助力,远嫁南岚成了别人的妃,我连那片记忆都拥有不得了。
我们之间,是错,也是,错过。
我正因了他身上那股子熟悉的轻渺清香而恍惚失神,舒长夜轻轻地出声了,“那边有亭子,过去坐?”
他用的不是陈述的语气,而是征求。纵然是九五之尊,依然掩不住他那梨花般轻渺的性子。
我略微想了想,就点了点头。不管他把我弄到这里是出于什么原因,让我直接甩了袖子走人,我还是做不到的。
一路都是杂草,素来爱干净到几乎有洁癖的舒长夜居然全不在意,他伸出手去分开那些杂草,动作优美,宛若在拂开一片烂漫的春花或者夏柳。
我微微踟蹰了一下,然后拔腿跟着他走向前去,尚未到达那所亭子,舒长夜的脚步忽然微微顿了一下,而后背对着我,低低地笑了,“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儿等你么?”
我怔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北舒的皇帝,悄悄来了南岚的国土,为了避嫌而隐藏行迹并不奇怪,可是会选了这么一处阴森森的宅院来暂时藏身,实在是让我匪夷所思。
在我的印象里,舒长夜从来都是素雅如梨花,纵然不住济州城最好最好的地方,依他的性子,至少也该找个洁净的地方才是。
他静默无声地背对着我,没有再接着说下去,我愣了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摇头他是看不见的,就赶紧回了一句,“为什么?”
舒长夜又轻轻笑了一下,明明是在笑,听到耳朵里,却居然像极了是在叹息。他那抹雪白秀逸的背影颀长挺直,映在我的瞳孔上面,居然骤然多出了几分落寞与孤寂的味道。
我本来脱口就想要询问,可是想了想似乎有些不妥,就抿了唇,把到了嘴边的追问给强压了下去。
他也没再接着说下去,而是举步,继续往前走。
终于进了亭子,亭子里有石凳石椅,只是都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再一次论证了这座宅子许久都没有人烟来过了。
舒长夜居然毫不嫌弃,而是径直寻了一个凳子就走过去坐了,然后才有些羞赧似的对我笑了笑,秀美的唇微微动了动,说了一个字,“脏。”
他虽然没有明说,神色里却流露出来了我可以不坐的意思。
我抿了抿嘴,不看他,直接拔腿走过去,连擦也不带擦地就坐了下去。——反正我身上的衣服已经脏了,还怕再脏一些么?更何况,这会儿子似乎也不是什么计较凳子脏不脏的时候。
堪堪坐定,想到了一件事,悄悄朝坐在我对面的舒长夜投过去一瞥,心底不由地有些唏嘘。
——舒长夜毕竟是北舒的皇帝,纵是他再秀逸如玉,也不会温和到亲自为别人擦拭脏凳子的地步,更何况,方才的那副情景,分明让我觉得素来爱干净的他居然奇怪地并不嫌弃那些落满了灰尘的凳子。
他,和岚锦年,都断然不会为别人擦拭凳子。这是他们生为皇子生为皇室之人的骄傲,他们,根本没有那个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