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参观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的鲁迅故居,是在夏天。
不大的四合院,种有丁香。北面是两进的卧室,临门一间偏房大概8平方米左右,沿窗摆着张桌子,靠西墙设着张床,桌子上摆着一张介绍性质的小纸片,上书:鲁迅母亲和朱安的卧房。从1924年5月搬进小院,直到去世,朱安不曾离开过这里。
看过朱安的照片,知道她并不美丽。眼睛低低地望着,重重的单眼皮,有一种旧式媳妇的恭顺。高额头,扁鼻子,厚嘴唇,穿一件深色元宝领的旧式棉袄,那竖起的领子把脸庞遮盖了大半,人躲在衣服后面似的,更显得逼仄尖薄。
小脚、没读过书的朱安是旧中国的产物。留洋归来的鲁迅,从一开始便带着种抗拒式的负面情绪与她相对。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一面大旗,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观点,鲁迅何尝不知,可他毕竟是从旧时代的淤泥塘里走出,进而迈上新时代坦途的。旧时代的种种牵绊就像腿脚上沾染的淤泥,哪能轻易甩掉。母亲的“礼物”不能不收,孝敬母亲是应该的,更何况,母亲也需要人陪,那就先收下来吧。
鲁迅对朱安的不接纳,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意思,是不可改变的刻板印象。朱安是“旧”了一点,可这“旧”,在现在看来,恰恰是标准家庭主妇的绝好质量。温良恭俭的朱安,最起码比胡适的那个欲操刀砍人的太太,要温婉得多。
遗憾的是,历史不曾给她证明自己的机会,作为一个女人,朱安留给我们的印象是:太过扁平,没什么生气,虽然“苦菜花”着实令人同情,可终究不是做人生伴侣的好对象。
于是乎,在新旧历史风云转变的夹缝里,朱安们只能是时代进步的牺牲品。她那三寸的小脚,颤颤巍巍,迈过了旧时代的门槛,站在了新时代的土地上,可接下来往哪里走,她不知道。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原地踏步。
新女性风风火火地上学去了,恋爱去了,革命去了,旧女性却没有朝前走的技能,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这自小学会的一套,不能成为她们成长的依凭,反倒成为一种累赘和某种不为新一辈男性认同的口实,毫无竞争力可言。
女学生经过,抢尽了风头。“不学无术”的旧式妇女那套“无为而治”,再不能解决如何生活这个大问题,朱安们不能不迷惘了,宁愿转身回到旧时代。
1906年夏天,鲁迅从日本返归绍兴,奉母亲之命,与比自己大3岁的同乡朱安结婚。土语有云,女大三,抱金砖,言下之意,男人和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结婚,会得到更好的照顾,是享福的美事。可鲁迅明显对这块“金砖”不满意。婚后4天,他便毅然东渡日本,朱安则顶着一个名不副实的媳妇头衔,伺候娘娘(绍兴话,即婆婆,指鲁迅的母亲鲁瑞),独守空房,一等13年。
13这个年数很有趣。江冬秀等胡适回安徽老家结婚,足等了13个春秋,终于守得云开月明;而朱安则是在婚后,枯等了鲁迅13载,可终究没换回鲁迅的心。
王宝钏苦守寒窑18年,薛平贵衣锦还乡,还她一个美满家庭;胡适给了江冬秀一个较美满的家庭,鲁迅为什么给不了朱安?在这里,不是说胡适近于人情,鲁迅心肠太硬,我反倒觉得朱安的等待无功,恰恰是因为鲁迅太是个性情中人(胡适很理性,善于调和矛盾):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鲁迅的感情世界,是清冽的。
1919年冬天,朱安在鲁迅的安排下,和婆婆及三弟周建人一家搬去北京西直门八道湾居住。在八道湾,周氏一家团圆的岁月里,或许是因为朱安没有读过什么书,或许是因为大先生鲁迅的“冷落”让朱安在这个家庭有点自卑,又或许是由于朱安天生就有种与世无争性格,总之,在周氏兄弟分家之前,朱安这个长嫂,没有顺理成章地当上家。家庭的财政大权,悄然旁落到了周作人的日本媳妇——羽太信子手里。
真替朱安不值!幻想着她当了家,手握财政大权,像王熙凤般撒豆成兵把整个大家庭调配得服服帖帖,那各路人马,恐怕就会对她另眼相看了吧。
事与愿违。
在旧时代,婚姻问题最容易成就一个女人,也最能让一个女人抬不起头。羽太信子是不把朱安放在眼里的吧。她们妯娌之间,朱安多数时候持失语状态,羽太则全然掌握了话语权。不然,当家的弟媳妇乱花钱,坐小汽车进进出出,挥霍无度,身为长嫂的朱安,怎么就不能站出来帮大先生帮娘娘批评她两句?按常理,这个家还轮不到二房媳妇嚣张。可朱安没这机会,或者说,她没准备好,也没法抓住机会。
就这么三年就过去了。三年后,因为某种至今不能确定的原因(羽太信子起了大作用),周氏兄弟失和。
1923年8月2日,鲁迅带着朱安,搬去砖塔胡同俞氏三姐妹处借住。介于担心流离失所的考虑,搬走之前,鲁迅曾询问过朱安,是愿意留在八道湾还是愿意回绍兴,如果她愿意回绍兴,他会按月给她寄钱。朱安婉转地拒绝了,她想和鲁迅一起搬出去,照顾他的日常生活。
1924年5月,朱安和娘娘一起,搬进了位于阜成门内的这间小四合院。这一年,朱安46岁。这个如今只有一棵丁香点缀的四合院,就是朱安后半生全部的天地。
1926年,鲁迅离开北京,南下广州、厦门,挣扎万分亦轰轰烈烈,同许广平女士结百年之好,后来便长期居住在上海。这其中,只有1929年和1932年回过北京两次。
作为新文化旗手的鲁迅,迈出这一步,很不容易,那种喊出“我可以爱”的悲壮,让人心痛。
在离婚潮汹涌流过,在走进新天地的男人们纷纷抛弃包办黄脸婆的时代,鲁迅没有离婚,对于朱安,他是放弃但不抛弃。他对朱安或许没有爱情,可一个“义”字,定还是有的。离婚,朱安何以承受?不离婚,自己又何尝不痛苦?一方面要忠诚于良心,一方面要忠诚于自己的感受,处于道德与爱情之间的鲁迅,恐怕也只能选择这个折中的办法。
鲁迅没有离婚,许广平的胸怀和大度让人钦佩(即便是在鲁迅去世三年后,编纂《鲁迅纪念集》时列鲁迅年谱,许广平亦敦促编辑不可不提鲁迅与朱女士结婚之事,而写到自己,她则径直拟写道“(民国)十六年,与番禺许广平女士同居”,朱安仍是鲁迅名义上的妻子,这件从母亲那里得来的“礼物”,将永远寄存在母亲那里。鲁迅对朱安不算坏,他所能做到的最好,大抵也只能如此,他和朱安有缘无分,各有各的人生。
那时的朱安,虽然顶着个原配夫人的名分,可已然像是个被供起来的偶人。朱安的内心,大概如一盆将熄的炭火,随着时光的流逝,只剩下一点对生的余温之恋。朱安以前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蜗牛,从墙底一点点往上爬,爬得虽慢,但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现在她没有办法了,她没有力气了。
周海婴的出世,对她未尝不是个震动。她只能以吃斋念佛遁入空门的心态度日,她的全部生趣,也只能是在照顾娘娘这件事上。大先生是新式的大先生,娘娘还是旧式的娘娘,有娘娘在,朱安可能还会觉得自己有点用处。
在这个略显阴沉的青灰色四合院里,两代旧式妇女相依为命。盛夏时节,丁香树枝繁叶茂,这里的天幕,有点像她在水乡绍兴的家。
寂寂流年也有突转。
1936年,鲁迅去世。北京方面的生活费,大部分是许广平在负担。
1943年,鲁瑞去世。临死前,她让朱安千万收下原周作人每月给她的15块钱(折合成当时的伪币150元),算是这么多年服侍她老人家的一个交代。是鲁瑞把朱安带到这个家来的。鲁瑞担心朱安的未来,想在生命的最后帮她安排安排,可这样的“安排”,显然是无力的,人走茶凉,抗战胜利后,周作人自身难保,哪里还能顾得上朱安?更何况朱安从心底里,大概也很抗拒收二弟的钱。大先生走了,如今娘娘也走了,朱安的人生走到这儿,真的是到了再无可恋的地步,人世间,仿佛也只剩下糊口这个本能,可供她去操劳。
由于经济上的困难,朱安忍痛将鲁瑞喂养了十几年的黄黑色大花猫,蒙了双眼,让佣媪带到崇文门外放走了。
抗战后期,朱安生活困难,有出售鲁迅藏书的念头,唐弢恰于此时北上,便和友人前往劝阻。那时的朱安只是默默地喝着汤水似的稀粥,吃着几块酱萝卜。
宋紫佩说明了来意,唐弢将上海家属和友人对藏书的意见补说几句,朱安听了一言不发,过一会,却冲宋紫佩说:“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当真凄凉入骨。她在黑暗里沉默太久了。
虽然有许广平的接济,但在心底里,朱安似乎依旧有着那种“拿人家手软”的客气和怯怯,尽量把生活需要降到最低,不给别人造成太大麻烦。
1947年6月29日,朱安因病去世,享年70岁。逝世前,她还将两块衣料送给许广平作纪念。她说:“许先生待我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的确是个好人。”
朱安的一生是悲哀的,在她的生命里,几乎没有飞扬的时刻。她仿佛是一颗锈了的图钉,最初被钉在哪里,一生就只能钉在哪里,无可奈何孤独老去。
她不过是想做一个孝敬婆婆、恪守三从四德的旧式妇女,她最大的愿望,也不外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若锦上添花的话,得到丈夫一点爱肯定便更好)。只可惜,她是带着一双小脚被推进新时代的,她无力往前走。
时代的列车,轰隆隆朝前驶去,站在车上望着车尾那些渐渐远去的人影,不经意间依稀还能望见朱安那哀愁的眼神,在夕阳的余晖里,淡淡地闪出一线光,瞬间又暗下去。这眼神里,是一代旧式妇女的命运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