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华丽苍凉逆流而上:私房阅读民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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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许广平:纸面以下的情爱密码

历史总会制造出一些奇妙的巧合:许广平是在鲁迅和朱安结婚17年之后,才出现在鲁迅的生活里的,而鲁迅恰恰比许广平大17岁。

鲁许相遇之初,许广平是年轻激进的女大学生,鲁迅是声名卓著的大学教授。彼时,许广平刚结束一段痛苦的恋爱,鲁迅的心,则长久地深埋在漆黑的孤独里。在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女师大风潮里,许广平是学生方面的领头人,鲁迅则是老师方面的代表,他们相互鼓励,相互扶持,他们从共同的奋斗中,感觉到彼此才是真正的同路人。

那本堪称鲁许恋爱实录的《两地书》,现代人拿起来,乍一看,通常不解其意:没什么啊,写的都是些絮絮叨叨的平常琐事,而且作为情书集,这也未免有点太过于古板平淡——感情泛滥的年代,不少人似乎更习惯于为浓得化不开的情感表达击掌(譬如徐志摩陆小曼的《爱眉小札》)。可是当我们捧书对灯细读,恰是《两地书》中那一份欲说还休,更令我们感动。

鲁迅在《两地书》序言里说:“这一本书,在我们自己,一时是有意思的,但对于别人,却并不如此。其中既没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正是在这种平淡而近自然的笔调里,我们找到了一种节制之美:平凡琐事后是波澜起伏的内心,平凉外表下,是一颗火热的心。

如果说,徐志摩的恋爱,是开放型的,是满城风雨才罢休的,他是恋爱天地里的李太白,斗酒百篇,情感波涛山呼海啸,绵绵不绝,那么鲁迅的恋爱,则是内敛型的,是爱你在心口难开的,他是情感原野里的杜子美,字里行间,潜气内转,典故丛生。

《两地书》里的****密码,生朴而又有趣,读着它,像是侦探捧着一篇杂乱的莫尔斯符号,看似毫无章法,细碎凌乱,可一旦破译出来,则仿佛是用线串起了一盘珍珠,光华足炫人目。

《两地书》里的****密码,又像是藏在纸面以下的隐形字符,必须要显影水才能看得清。在这些躲躲藏藏若隐若现的情感密码里,我们看得见鲁迅的犹豫,看得见许广平的果敢,看得见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相濡以沫,逐渐朝恋人的方向迈步。

他们最初的通信是在北京写就的,时间是从1925年3月到7月。此时两人都在北京,一个是老师,一个是未毕业的学生,两人未尝没有机会见面,但写信的乐趣,就在于它的间接性,通过纸面的文字表达自己,有些话更能说得出,不会觉得窘迫。

鲁迅的文字厉害,可是如果面对面与许广平交流,鲁迅先生不知是否还能如此晓畅,好似我们时代里的用手机发短信,有时候,电话里说不出口的,短信能帮大忙。借文字传达感情,可调控度较高。

鲁许北京时期的通信,开始谈的大多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寻常话,苦闷啊,学潮啊,人生啊,社会现状啊,现在看起来未免有点闷,可在这样简素的通信中,我们可以捕捉到鲁许之间的好感,最起码是有话说,有共同语言,而后,许广平便开始给鲁迅的《莽原》杂志提建议,鲁迅也开始帮许广平改发文章,以文字相交的两人,越走越近。

鲁许北京时期的通信,应该以四月为界,在1925年4月10日许广平给鲁迅的信中,她首先在称谓上做出了突破,原来那个“学生”、“小学生”、“你的学生许广平”,变成了俏皮可爱的“小鬼许广平”(之后鲁迅也帮她起过多个外号),一下子就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紧接着,她第一次去鲁迅家中拜访,在16号的信中,她开头便是一句:“‘尊府’居然探检过了!”此处,我们可以感觉到许广平的努力,她是在用一种近乎顽皮的书写,逐渐引导鲁迅放下教授的身份,走进原应平等的情感世界里去。

在《两地书》中,原信有几封是被删除了的,其中就包括1925年6月农历端午节时,鲁迅请许广平和另外一位女生吃饭之后许广平给鲁迅写的信,还包括鲁迅给许广平回信的前半封。这部分信,是编书的时候被删除的(鲁迅那一天可能因为高兴而喝多了,导致一位女士逃走,许广平可能第二天写信来赔罪)。

一删除,便引起了世人的兴趣——那其中一定藏着惊天的秘密吧。于是,看过原信的人便揣测说,鲁迅和许广平就是在这个时候定的情,理由可能是因为鲁迅那突然的紧张。

其实不必。生生给流动的情感加上一个固定的桩子,指令说,这里是定情处,未免有点刻舟求剑,同时,也把感情这东西量化了。情感本虚无,沉浸在感情的世界里,本来就是惝恍迷离,不知所往的,何时定情,主人公都未必说得清(只要不是山呼我爱你),充其量也只能说,这是他们相处过程中的一件大事。

1926年6月,许广平从女师大毕业,8月26日,鲁许二人同车离开北京,抵达上海后,两人分别,鲁迅去了厦门,许广平去了广州。从1926年9月到1927年1月,鲁许二人通信不断。

此时的鲁许二人,在彼此心里,都已经有了很高的位置,此次两地的分离,在某种意义上,反倒加深了鲁许感情的进程,它像是卡布奇诺里面的一块方糖。

在鲁迅和许广平恋爱过程中,鲁迅这方面,始终是艰涩的,对于恋爱,他心怀忧虑。正如他自己所说:“异性,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敢,因为我自己明白各种缺点,深恐辱没了对手!”

鲁迅的恋爱观是标准的一切从实际出发,光这一点,就值得我们学习。恋爱的指向是婚姻,可恋爱和婚姻之间,却又并不是一个顺接关系,恋爱不讲实际,婚姻则多少要讲求实际,恋爱的浪漫与婚姻的现实,对接起来难免会有痛苦。鲁迅说他明白各种缺点,是多么可贵的自知之明,年纪大、身体差,更大的阻碍是他已经有了一段名义上的婚姻,虽然他有他不凡的地位,有经济保障,但是他依旧为恋爱的对方着想——他可能不能给她名分,他怕辱没了她。

离开北京的家,抵达厦门,在生活条件相对较差,派系斗争依旧严酷的厦门大学国学院,鲁迅无疑是寂寞的,这中间的苦闷,向谁诉说?唯许广平而已。在厦门的日子,鲁迅于情感上,更加依赖许广平,许广平也以鲁迅为自己的心灵安慰。

乍分离,相思无解。在船上,他们就开始给对方写信。许广平乘的船路过厦门,她还要格外望一望厦门在哪里,并顺便打听从广州到厦门的路怎么走,并开始使用新的署名H.M.(害马之意)。

在厦门—广州通信里,除两人大量谈的工作情况外,总会有些十分有趣的微小的部分,使人眼前一亮。鲁迅身体不好,许广平很担心,在信中,鲁迅时不时便会向广州方面,汇报一下自己的饮食状况:不喝酒了他要提一下,饭吃一大碗(方底的碗,等于尖底的两碗)他也提,停止吃青椒改吃胡椒,吃牛肉罐头不吃火腿,吃点心和香蕉不吃肉松,吃了从未吃过的南方水果杨桃,见了却不敢吃的桂花蝉和龙虱。巨细无遗,他都向许广平说明。许广平还教鲁迅用湿石膏粉在食物周围画圆圈来抵御蚂蚁,并奉劝他自爱少喝酒,细心解释杨桃为何,桂花蝉、龙虱为何。这样的交流,似乎已经露出了夫妻的神气。许广平女士,俨然已经有了鲁迅后勤部长的样子。鲁迅在生活上,也开始渐渐遵守许广平的指示了。

在信中,鲁迅两次提到“女生”。第一次,是在刚去厦门任教时,有人来选课,鲁迅在信中写道:来听我讲义的学生,一共有二十三人(内女生二人)。特地加一个括号注明女生二人,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为了引发小小的醋意。但很快,鲁迅便做出了解释:“听课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斜视,直到离开了厦门。”这样的解释,多少有点表忠心的意思,淳朴得可爱。

鲁迅时常关心许广平的经济情况。在1926年10月12日和10月15日,他两次在信中写道:“我看你的职务太烦剧了,薪水又这么不可靠,衣服又须如此变化,你够用么……”“你收入这样少,够用么?我希望你通知我。”口气温柔体贴。两性交往,经济很重要,男方给女方提供经济保障,这在女性已基本独立的当代,也被许多人认作理所当然,可一旦男方主动提出,就有一种温柔的情意在里面。苏青不是说过,我环顾四周,家里的一颗钉都是我挣来的,有什么意思呢?鲁迅想给许广平保护,让人很感动。

许广平得了一块金星石,她帮鲁迅刻了个印章寄过去,鲁迅特地要从上海邮购印泥,许广平便说:“傻子!一个新印章,何必特地向上海买印泥去呢,真是多事。”一声“傻子”,透露出了许广平和鲁迅感情的发展状况,之后,许广平还不时温柔地下达“命令”:命令鲁迅以后不准将信“半夜放在邮筒中”。鲁迅先生,是沉浸在许广平女士营造的温柔港里了,爱情的花,已酿出甜蜜。

在感情的世界里,鲁迅不再只是一个严肃的老师,许广平也不再只是一个俏皮好学的学生,他给了她温暖,她回报他,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在与鲁迅的爱恋中,许广平如此坚定与坚强,在流言四起的环境里,没有她的笃定的坚毅,鲁迅或许就喊不出那句让人听了心醉又心碎的“我可以爱”。

而许广平曾写下的爱的宣言,又多么令人鼓舞:“它——风子——既然承认我战胜了!甘于做我的俘虏了:即使风子有它自己的伟大,有它自己的地位,藐小的我既然蒙它殷殷握手,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同类也罢!异类也罢!合法也罢!不合法也罢!这都于我们不相干,于你们无关系,总之,风子是我的爱!”

然而在去广州与许广平团聚之前,鲁迅还是有迟疑的。从1926年10月起,他就在信中反复解释自己不去广州的原因,并说明下半年会去。许广平则始终是商量的口吻,给他足够的时间做决定。恋爱讲求自愿,这是许广平的聪明。鲁迅自然有他自己的考虑,作为一个大学教授,他迈出这一步很不容易,内心的牢笼需要坚持不懈地努力才能破除,此时的鲁迅面对的最大阻碍,其实是自己的内心。

可就在此时,高长虹开始在《狂飙》上攻击鲁迅。在1926年11月7日的信中,鲁迅刚为赴粤之论做了个了结,紧跟着在15号给许广平的信中,鲁迅就提到长虹攻击自己一事,言语间,我们可以感觉到他的愤怒;写完此事,鲁迅又再次提起去广州之不合的几点,其中最后一点是:“我的一个朋友或者将往汕头,则我虽至广州,又与在厦门何异。”——这里的朋友,是指许广平(许广平曾提到要去汕头)。高长虹因许广平之故与鲁迅闹翻(至少鲁迅认为这是个原因),以及许广平要离开广州,都给了鲁迅一个刺激,这敦促着他早点下决断。接下来,许广平给鲁迅做了背心,帮他刻制了印有鲁迅名字的金星石,温暖的爱情最终战胜了荆棘,抵达了幸福的新天地。

1927年1月18日,鲁迅终于到了广州,任中山大学文学系主任兼教务长,许广平被聘为鲁的助教。没过多久,鲁迅便因不满中山大学的人事雇用问题而辞职,是年9月,鲁迅和许广平一同启程去往上海,并于10月8日住进虹口景云里23号,正式开始同居生活。

鲁迅和许广平是同居。面对伟大的爱情,我们没必要为贤者讳,即使在鲁迅去世后,许广平女士也没有避讳这一点。他们的“为了爱而同居”,有着特定的时代原因,鲁迅的不离婚,恰恰显示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责任心和良心——按照当今的方法,没有感情大可以离婚,充其量只需按月交付抚养费即可,干脆利落——可那个时代不同,鲁迅的压力大,朱安的压力又何尝不大,旧式妇女本就可怜可叹,离了婚的旧式妇女,又将会有何等的不堪。

鲁迅的保全朱安,许广平的胸怀宽广,令人敬佩,他们甚至是开创了一种新的两性相处模式:既坚守爱情,也尊重婚姻,他们以一种前驱的姿态,矗立在20世纪的婚恋舞台上,这种探索,对于当代两性的相处,都可谓颇具启发意义。

当然,这启发不是说鼓励这种三人婚恋的模式(婚外恋还需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启发是说,当我们在面对爱情的时候,同时也应该时刻不忘责任。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写得一手好文章的鲁迅,以瘦弱的肩膀,在爱情的天地里,承担起了道义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