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小团圆》中有一笔写打胎写得颇刺目:夜间九莉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感觉恐怖到极点,遂扳动机钮,胎儿在波涛汹涌中消失了。关于张爱玲在纽约打胎的事,以前有人猜测说是爱玲怀孕,问赖雅怎么办,赖雅坚决不要这孩子。
在人生收关的自传体小说中,张爱玲却巧妙淡淡地做了说明:“生个小盛也好”,一起初汝狄说,也有点迟疑。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全书末尾,张爱玲还不忘补一句:“她从来不想要小孩,也许一部分原因也是她觉得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由此可见,张爱玲不要孩子,恐怕是有着多方面的原因,并非赖雅一人强力否定所为。
但在1994年出版的《对照记》中,张爱玲却也并没安排赖雅出镜,对于这一段婚姻,张爱玲仿佛是持保留态度的。可能他真的算不上懂她:当年打完胎的那天晚上,他买了一只烤鸡,她肚子疼得翻江搅海,他还让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几十年后张爱玲一直记得。平静美好的日子当然有很多,但这样一个小疏忽,却像是白餐巾上的一滴油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特刺恼——特别是对于自己并不深爱的人。
“赖雅”这个中文音译名翻译得怪,如果叫莱雅(不过莱雅又太女性化),可能还会给读者一种他是青年才俊、最不济也是中年绅士的印象,可一个“赖”字加上去,却只能让人揣测他是一个爱喝酒的老头子了。中国是文字国,听上去怎样很重要,很早以前,听闻张爱玲美国的丈夫叫赖雅,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为她不甘。赖雅,赖与雅的奇异结合,难道是说,从前是雅,现在却赖了?
张爱玲遇见赖雅,是在她人生的当中。照理说,正是她年富力强干事业的时候。但环境的急速转变,却不能不让张爱玲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惘,从上海南下去寻找事业发展的机会,但战后狭小拥挤以商业发展为重的香港,并不能完全认可张爱玲的文学才能。香港对她来说,天地太小了。
张爱玲和赖雅之间,从最开始,仿佛就没有过激情碰撞,讲求的只是一个靠字,类似于搭伙过日子。“她也不相见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更不会长久。”一个是美国社会的新移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一个是衰落了的红人,年老,生病,没有钱。都属于弱势人群。这两人的结合,有着一种相依为命的暖意,这种暖,不是雪地里恋人间呵气暖手的暖,而是冰屋子里,两个陌生人挤在一处的暖。同是天涯沦落人,从相识到结婚,张爱玲和赖雅,只花了不到半年时间,他们都想在对方身上,寻找到一种稳定而长久的家庭生活。更何况,赖雅也是写作的人,对张爱玲未来写作事业的发展,未尝没有帮助。
看张爱玲的美国生活,我们始终要记得一点,文学写作是张爱玲是生命,她之所以放弃香港的生活,选择去美国,为的就是写作事业的发展,在去新大陆之前,她的英文作品《秧歌》已经出版,虽然叫好不叫座,可在张爱玲的心里,对于文学事业,她还是抱有一线信心。
张爱玲去美国的目的很明确,了解到她的这个目的,我们也就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在邂逅之初,便选择了赖雅,丝毫不顾他65岁的高龄;我们也就能理解为什么在美国的日子里,张爱玲始终向往纽约——纽约作为当时世界经济文化的中心,无疑能给张爱玲提供更好的机会,只可惜张爱玲仿佛与纽约这座城市的缘分不够,开始是因为没钱,等到20世纪70年代,她有了经济上的保障,有能力移居纽约的时候,纽约环境的恶化,又让她最终没选择那里。
1956年3月13日,张爱玲与赖雅,在美国麦克道威尔文艺营邂逅,他们彼此觉得很投缘,张爱玲不久便将自己的小说《秧歌》拿给赖雅阅读,赖雅赞赏了张的文笔,这段时间内,他还曾对张爱玲的新作《粉泪》的结构提出过建议。到这年5月,张爱玲已经和赖雅有了确定的关系。
张爱玲刚来美国,很寂寞,很无助,同时,赖雅对她非常关心,但仅仅这些,仿佛并不能作为张爱玲选择赖雅的充分理由。经历过二战后上海时期一段绝望的生活,36岁的张爱玲,对于寂寞,应该有一定的抵抗力的。在张爱玲两次婚姻选择中,她都强调了男方对于她的文字的赞赏和理解。她是标准的文字拜物教徒,爱她,取得她的好感,首先就要认可她的文字,即便说得不对,那也是好的——这当然是出于张爱玲对自身文字的极度热爱。当年胡兰成追求张爱玲,年龄长相上他显然不占优势,但他的一篇《论张爱玲》,却深得张心,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里面的懂得,首先是要懂得并赞赏张爱玲的文字,然后才是能懂得张爱玲的人,张爱玲才能发“慈悲”(后期太多人想要去懂得爱玲,偏偏爱玲又避不见人了)。第一步如果错了,一切免谈。
回想当初傅雷化名迅雨,对张爱玲的小说进行了严肃的批评,虽然很有一番道理,可张爱玲却不管那么多,直接写文章回击,当然,作为一个年轻的写作者,爱惜自己的文字,恐怕大抵也只能如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后来的张爱玲,之所以迅速地选择了赖雅,大概也是因为她觉得,他是懂得她的文字的(但后来她可能发现并不是这样),他懂得欣赏她——她就不去考虑,他的情况可能比她还要糟糕,赖雅在遇见张爱玲之前,就已经因中风进过医院(这一点不知赖雅在婚前有没有告知张爱玲)——这当然是张爱玲“不俗”的地方,可这种婚恋观,到底还是给张爱玲未来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困难。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无视赖雅的选择权,把他当作一个完全被动的孤独老人。早年的赖雅风流倜傥,混迹好莱坞,周游列国,除了一次短暂的婚姻,他再没被哪个女人俘虏过,年老之后,虽然过得并不如意,他却依旧独身,对婚姻避而远之。1956年7月5日,身在萨拉托卡泉镇的赖雅收到了张爱玲的来信,在信中,张爱玲告诉他,自己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虽然张爱玲多年后谈及这次怀孕,多少有点恐惧和不适意,而且她最终选择了人工流产,但无可否认的是,赖雅和张爱玲的婚姻,却因为这次怀孕,而加了速。1956年,张爱玲36岁,她算是无业的高龄产妇,生产的难度和未来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更何况,就后来的言辞看,张爱玲仿佛是不想要孩子的,那她为何会如此不小心?也许当时她是想要这个孩子,抑或是有别的什么苦衷?剪不断理还乱。
1956年夏天,张爱玲和赖雅在纽约结了婚,张爱玲的美国代理人玛丽·勒得尔和好友炎樱见证了这一幕。他们在纽约待到10月份,便回彼得堡的营地居住,紧跟着,赖雅中风了。在美国的新生活刚刚展开,生活的“半边天”就躺床上去了,这对于张爱玲,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打击。赖雅的病,在张爱玲二度结婚之始,就是个重大主题。刚刚有所好转,12月19日,赖雅又旧病复发,脸部麻痹,被迫送至医院,几乎失声。张爱玲是艘起航寻找未来的船,可没想到,一出港,她就驶进一条迂回曲折的转弯,颠簸辗转,一眼望不到边。
1961年,张爱玲访问港台之时,身在美国的赖雅中风倒下,张爱玲为了赚回程的车票,在香港写剧本写到眼睛溃疡出血。1962年5月,赖雅有过一次出血和小中风。1962年12月,赖雅住院做疝气手术。1963年,他跌了一跤,卧床不起。1965年,赖雅再次摔倒,股骨头断裂,之后他有过多次中风,瘫痪了两年,直到去世。
张爱玲在美国最初的十年中,写作和赖雅,于她来说,仿佛是两股相互拉锯的势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事业和家庭,女人如何来平衡?在婚恋这件事上,张爱玲是主情的。在她的小说中,以情为动的人物,往往得到更多的宽容,压抑情感的婚姻,则易遭到她的批判。曹七巧年轻时候如果和对面铺子的伙计结婚,未必就没有幸福的人生。可金钱对人性的压抑,使得她发疯,虐待下一代。对包办婚姻张爱玲也没好感,这就难怪她似乎并不赞赏胡适的婚姻了。在第一段婚姻中,张爱玲对于胡兰成的付出,可谓毫无保留,全身心投入,当然也重伤而返。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可张爱玲与赖雅的感情的出发点,则仿佛不是在两性相吸的基础上产生的爱情,越往后走,越像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落脚点在一个“恩”字上——她感谢赖雅一直以来的厚爱。
张爱玲始终是要写作的,她还年轻,她希望自己能东山再起,希望自己能赚到更多钱,来维持两人的生活——随之而来的奔波,则必然要打破婚姻生活的平衡。1961年,张爱玲飞往台北,主要目的是想对她计划中的小说《少帅》做些资料研究。赖雅刚巧这时候中风了。小说的资料没做成,丈夫又一病不起,张爱玲焦头烂额。在这里,我们当然不能责怪赖雅,人生的境遇,毕竟不是人力所能强求,但从客观上说,在美国,赖雅对张爱玲的写作事业,到底是没有起到多大帮助。在赖雅与张爱玲的婚姻中,如果说最初是赖雅保护张爱玲多一点,那么在婚后,优势的天平,则慢慢地偏向张爱玲这一边。他老了,她还年轻,他已经离不开她。
1966年,张爱玲去迈阿密大学做驻校作家,由于无人照顾赖雅的生活,她必须带上大小便失禁的赖雅一同前往。照顾走到人生边上的赖雅,张爱玲苦不堪言,可她终究不会放弃,她不是个不义的女人,他们像是张爱玲小说中的米先生和敦凤,彼此交换残留的一点情义,有温暖和感动,但又是悲怆的。
和赖雅在一起的日子,是张爱玲人生里少有的几个比较穷困的时期,颠沛流离是生活的常态,看看她走过的路,也不能不让人心惊。在路上,已经是美国时代张爱玲的一种生活方式,各式各样精致的公寓,填充在张爱玲人生路途的每一站上,虽然它们比上海的公寓,看上去洁净华美,可那终究不是家。
自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与赖雅相遇后,张爱玲1956年6月30日离开营地,在纽约营友家住过一夏天,8月份,她与赖雅结婚。10月,两人回到彼得堡的营地,因为营地期限将在1957年4月中旬结束,所以他们必须搬家。1957年4月13日,他们正式建立了自己的家庭。1958年11月13日,他们去位于加州洛杉矶太平洋绝壁的亨亭屯·哈特福基金会报到,在那里住了下来。1959年5月,他们又搬至旧金山居住。1962年,张爱玲从香港飞回美国,但这时,因为赖雅大病一场,他们的家又迁移到了华盛顿。1966年,张爱玲带着赖雅移居迈阿密大学。1967年4月,她又带着丈夫前往康桥,他们在康桥住到赖雅去世。
如此频繁的迁徙,让张爱玲在美国的生活,仿佛蜻蜓点水,总扎不了根,她像是一个过客,不同的城市则是她的旅馆,住一阵,能走便走了。由于经济和健康的原因,赖雅并没有给她提供一个可以安安稳稳住下来、同时令她满意的家,无家的漂泊,给张爱玲的创作,带来了不小的损害,这种损害,我想不仅仅是精力上的损耗,还有精神上的消磨。张爱玲很向上,她时刻想抓住各种各样的机会,希望自己能在文学上做出一点成绩,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可那些年,她似乎总是不走运。
在和赖雅的婚姻中,张爱玲还需处理同他前妻女儿的关系。张爱玲当然是后母,她自己也曾有过后母,但张爱玲毕竟从未养过孩子,和赖雅结婚后,突然荣升一级成为母亲,她想必是很不习惯,而且更尴尬的是,她和赖雅的女儿年岁竟然相仿,其中暗暗的敌意,自不待言。这样的一种关系,虽然中间夹着个赖雅做纽带,恐怕终究有些别扭。他们同住在华盛顿的时候,赖雅的女儿女婿经常请他们用餐,可张爱玲却很少出席,即便是节日,张爱玲也会拒绝参加节日正餐,这样的举动,曾引起赖雅的怒气。
1968年,张爱玲在接受采访时说:“人生是在追求一种满足,虽然往往是乐不抵苦的。”她也说:“但人生下来,就要活下去。没有人愿意死,生和死的选择,人当然选择生。”张爱玲在与赖雅相濡以沫的日子里,虽然苦是大多数,可到底也有快乐,虽然这快乐,大抵是在一些与文学不相干的事上。
譬如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张爱玲还去波士顿兜售母亲留下来的古董,做几件衣服,拍点艺术照。在彼得堡,他们还养过一只猫。在旧金山,张爱玲还曾有个过从甚密的女友,她们一起去点心店、看歌舞表演,张爱玲曾送过几张中文菜谱给她(旧时女友炎樱人间蒸发了似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赖雅还曾特地去换算过张爱玲农历生日的阳历日期,用一整天来帮张爱玲庆祝,他们去看了电影,看完后一起回家吃饭,张爱玲告诉赖雅,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生日。
张爱玲在美国时期的快乐,不像上海时期的快乐那么尖锐,拔地而起的样子,她在美国的快乐是平面的,这快乐又像是苦咖啡里的一点糖,虽然起不到翻天覆地的改变,但到底算是给人生做了小小的调节。张爱玲在美国找到的快乐,像是江南梅雨时节天上露出的一线太阳光,探了点头,瞬间又隐没下去。这快乐也像是一曲悠长而平静的歌,传到辽远的去处,里面夹着忧伤。
1967年10月8日,赖雅去世,张爱玲挥别了她第二段婚姻。她已经筋疲力尽。赖雅给了她美国岁月最初的温暖,可她终也以十几年岁月回报他,陪伴他走到人生的尽头,她为婚姻的承诺,付出了巨大代价。张爱玲几乎没写过她和赖雅的故事,即使在他逝世后,她依旧以她的中国往事作为写作的依凭,演绎传奇。也许,在她看来,她同他的一段相遇,还不足以被记取吧。
印象中,张爱玲的青年和晚年都是明晰的,青年的她是绝世绮艳,晚年的她是冰雪清颜,至于漫长的中年,总感觉模糊,那是她人生的灰色地带,前进的,迟疑的,挣扎的,实验的,像蜗牛在荆棘路上前行,这是张爱玲人生中一段漫长的量变过程,而她与赖雅相伴的十几年,正是这量变的最重要作用力之一。
告别了赖雅,张爱玲不过才47岁,可感觉上,她已经是个沧桑的老者,带着一种怯怯的眼神,躲避着人群,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当年那个大叫“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的张爱玲,则像是老电影结尾处,雪亮雪亮的那个“完”字,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淡下去,临了那一刻,她忽地转头,微笑与大家告别,纷扰间,我们竟看见她的眼角,竟爬上了一丝皱皱的纹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