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华丽苍凉逆流而上:私房阅读民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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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鲁迅是萧红生命中温暖的岛

萧红是在1934年11月30日见到鲁迅的。在此之前,她经历了孤独寂寞的童年,遭遇了始乱终弃的情骗,并且已经和萧军铺展出了一场不无痛苦的爱恋。更令人忧伤的是,在情感上,萧军似乎始终不能给予她满足,他高高在上的心理优势和不稳定的态度,不知不觉中,推挤出了萧红情感上的一小片空白。

1934年秋天,“二萧”从青岛出发,来到上海,寻找生活和文学上的出路。在风云激荡的上海滩头,他们面临着的,是生活上和精神上的严酷考验。“我们是两只土拨鼠来到了上海!认识谁呢?谁是我们的朋友?连天看起来都是生疏的……我们是要见一见我们精神上所信赖的人。”这个“精神上所信赖的人”,便是鲁迅。在最初的沪上生活中,鲁迅,这一中国文坛“祭酒”的精神抚慰,如春雨阳光,支撑“二萧”克服困难坚持走下去。对于自怜自卑但又自尊的萧红来说,鲁迅的支持无疑有着更大的效力,萧红曾写道:“我们刚来上海的时候,另外不认识更多的一个人,在冷清清的亭子间里,读着他的信,只有他才安慰着两个漂泊的灵魂。”

抵沪不到一个月,鲁迅便见了“二萧”,此后,他便经常与他们通信,审阅他们的稿子,介绍朋友给他们认识,并积极帮助他们联系小说的发表。睿智、真诚而又热心的鲁迅,慢慢地引导“二萧”打开了他们各自的写作局面,而这种如父亲般柔煦的抚慰,也让萧红在心灵上渐渐朝他靠近。这种靠近,有感激,也有感动,虽然鲁迅先生对于年轻人,总是不吝惜自己的热心和帮助,可这在从小便受尽白眼的萧红来说,却无异于上天难得的恩赐。这时的鲁迅,就仿佛是一座光明的岛屿,给了在茫茫人海中漂泊如小船般的萧红,一个可供休憩的港湾。鲁迅辐射出的强大力量,让萧红有了心灵上的安慰,有他在,一切总归会好起来的吧,这种似阳关普照般的慈爱,当然是同她一样在人海中颠簸的萧军所给不了的。

1935年11月6日,萧红从法租界到虹口,坐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车,首次登门造访位于大陆新村9号的鲁迅的家。鲁迅和许广平留她吃了饭,并深聊入夜,电车停开她还未离去,临走时,鲁迅嘱咐许广平一定要让萧红坐小汽车回去,并且嘱咐让许广平付钱。

1936年3月,“二萧”索性把家搬到了鲁迅家附近,这样一来,登门拜访鲁迅,对萧红来说,则仿佛是她每日都要向父亲所做的请安了。

20世纪30年代,鲁迅的生命色调,是明亮伴随黯然,像是大雨将至前的乌云镶着金边。一方面,他需要应付“左联”内部纷繁复杂的派系斗争,另一方面,他的身体状况却每况愈下。虽然上海十年,鲁迅先生写了许多精彩尖锐的杂文,与各个方面的势力过招,并且往往一语中的一针见血一步到位,可在精神上,他确是孤独的。这是一个前驱者的孤独,这种孤独,已经不是身边的许广平女士所能全然抚平——当年那个和鲁迅并肩战斗的许广平,为了照顾伟大导师,整日麻缠在日常生活的重担里,艰难现实,已经不允许她像一株木棉般,傲然矗立在鲁迅先生精神之域的前端,她默默付出,更像一个园丁、一座加油站,支持鲁迅不断走下去。可愈往前走,鲁迅的心愈是沉郁。

萧红的出现,无意中在鲁迅日益孤沉的情感天空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带进来一抹亮色。鲁萧之间的交流,是两个写作之人的惺惺相惜,鲁迅在萧红面前,从不高高在上,反倒露出一种柔软的慈祥。很难想象鲁迅和萧红谈话的情景,一口南方普通话对一口东北大碴子,想必也是种奇境,鲁迅在萧红面前,应该很放松,他甚至热心地指点萧红的穿着,告诉她红衣服要配红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因为这两种颜色放在一起很浑浊。

自卑自怜的东北女孩萧红,在导师鲁迅的鼓励和帮助下,不但找到了自信和文学前途(1935年,萧红的《生死场》由鲁迅自费出版),而且她仿佛恢复了少女时代的天真与生气,在文坛的领军人物面前,萧红自觉地扮演一个活泼小女孩的角色,这种角色,仿佛让她在鲁迅和许广平之间,找到了一个巧妙的平衡。这种平衡,让她不拘束,她似乎是有着自由出入大陆新村9号的特权的。心思沉郁细密的浙江人鲁迅,似乎也很愿意包容这个女儿似的、天分极高的、敏感而又单纯的东北女孩。

凭借在精神领域的奇异交集,萧红一跃成为鲁迅在生命的末两年里,最重要的女性之一。鲁迅对萧红的感情,近似于父女,但萧红出色的文学才华,又让鲁迅对她另眼相看,进而生出一种对待同路人般的尊重。许广平曾回忆说:“每逢和朋友谈起,总听到鲁迅先生推荐,认为在写作前途上,萧红先生是更有希望的。”

上海时期的“二萧”,矛盾逐渐加深,萧红与鲁迅一家的亲近,多多少少,也因为情感上的苦闷所促成,人海茫茫,漂泊沪上,除了鲁迅先生家,她还能去哪呢?在萧红友人梅志女士的回忆文章里,曾提到许先生对萧红经常造访鲁家的态度:1936年夏,因翻译上的事,加上冯雪峰从陕北回来了,胡风就常去鲁迅家,有时梅志一起去。“胡风总嘱咐我,不要随他上楼去。在楼下和许先生谈谈。”“经常都遇到萧红在下面。胡风悄悄从后门直接上楼去了。”许广平低声对梅志说:“萧红在那里,我要海婴陪她玩。你们就一起谈谈吧。”萧红形容憔悴,脸都拉长了,颜色也苍白得发青。……有一次,许广平在楼梯口迎着梅志说:“萧红又在前厅……她天天来,一坐就是半天。我哪来时间陪她,只好叫海婴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恼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没地方去就跑到这儿来。我能向她表示不高兴、不欢迎吗?唉!真没办法。”

在鲁迅家附近居住的日子里,几乎每天早上,萧红都会不自觉地被那阳光吸引过去,气喘着爬上楼,连茶也不喝,见到她,鲁迅说:“来啦!”她忙说:“来啦!”鲁迅问:“有什么事吗?”她说:“天晴啦,太阳出来啦。”许先生和鲁迅先生都笑着,一种对于冲破忧郁心境的崭新的会心的笑。

的确,在犹如孤岛的上海,在静谧柔和的鲁迅家里,萧红经历了生命中少见的日丽风和人情温暖的岁月,那是她短暂的避难所。可没想到,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竟离开了这世界,而萧红在这时,却远居日本,开始了人生新一轮的颠沛流离,这个东北女孩的天边,渐渐地,又涌起了层层云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