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我们是为白薇清雅的名字所误导了。是路边墙壁上攀援着的白色蔷薇吗?开出小而清丽的花,淡淡的香,有一种校园的气息。
可蔷薇也被认为是美与残酷的集合体。看过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一张黑白照片,画面中他瞪着大大的眼睛,嘴上叼着一朵蔷薇花,他把这相片取名为“蔷薇刑”,以象征他的美学观念。从影调看,三岛嘴上的蔷薇大概是红色的。
有首歌唱过:那一夜,是谁没有睡,叫醒了一朵红蔷薇。红蔷薇,容易让人想到残酷而美丽的爱情。那么白蔷薇呢,是失血的红蔷薇吗?这样的解释,似乎很适合白薇。
然而白薇自己并不那么想,她取这个名字,却是和任何花草都无关的,她原来是想叫做白微的,“白”解释为惘然,“微”大概解释为微小,她用这个名字来诠释自己无望而清孤的心境。可是友人觉得这名字太苦了,便提议加一个草字头。于是,白薇诞生了。
革命的白薇是勇毅的,一身病痛,却坚持为最广大的人群服务。这是白薇的博大与宽广。而现在,我们却想去看那个恋爱中的白薇。恋爱中的白薇是放恣的,她的精神和肉体的苦痛,把一个女子的自尊从云端打落凡间,坠陷在爱的泥潭里,但所幸,她最终是超脱了,她从爱的泥沼了走了出来,站在大地上,坚定地朝另一途走去。
自从娜拉传到中国来以后,出走,成了一种时髦。它像一个哀婉而苍凉的手势,指引着未知的前途。一贯反讽的张爱玲就分析过,所谓出走,一种是走到楼上去,充其量也不过是从前楼走到后楼,还有一种便是走到广大的天地里去。张爱玲也曾有过出走,只不过她是从父亲家走到母亲家,她好歹有一个家。可白薇没有。白薇是真正纯粹地走到广大的天地里,从旧家庭旧学校里逃将出来,颠沛流离,渡海求学,一个人吃了很多苦。独在异乡为异客,白薇精神上苦闷,可想而知。
人在年轻的时候,遇到了困难,特别是精神上极度困窘的时候,就容易走到爱情里面去找寄托。可不走过这一遭,谁又能全然体悟到:爱情,原本就是一个最虚无的所在,它是空中楼阁,它是有种上升气质的。孤立的爱情,根本载不动生活的重量。白薇和杨骚恋爱的时候,他们甚至要为车票钱烦恼。这样的爱情,在我们看来,当然是岌岌可危的。
白薇与杨骚相遇在日本。她比他年纪要大,他称她素姐,她叫她维弟。相遇之初,他们都曾遭遇情伤。杨骚说:“我觉得你和我是偶然被幽囚在同一的紫色绢帷中的白鹅鸟:我在里面盲目地热情地飞舞,叫;你也是。”因此,大家生出一种同情,而爱,而怜,而时时吵架时又和好。
如此说来,白薇和杨骚的恋爱,多少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思,是由同情而生的爱。并且在恋爱的最初,似乎是白薇在爱情中扮演着主动的一方。可问题在于,由于前尘未断,白杨之恋从一开始,就夹着一个A妹——那是曾经伤害杨骚的女子。年轻人的爱情追逐,免不了有一种酸葡萄心理,越是得不到的,越是觉得好。杨骚放不下A妹,白薇放不下杨骚。这种放不下,多少都是有些跟自己较劲的味道。非他不可。在爱情上较顽固的人,大多是自尊心极强的人,但其实,我们比较容易恋上的,是一类人,而非一个。
白薇是清高而唯美的。在恋爱上,她格外勇烈。看她的情书,那一笔笔堪比死亡的爱之力,像飞蛾扑火,像凤凰涅槃,直飞到爱人的心里。爱情,在她们那一代女性心中,真是太纯、太重。恋爱中的白薇,呈现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在爱情的波涛里,她是低的。她情愿做他的“降臣”。每一封爱的信笺,都能引发她的狂喜:喜,狂,疯疯地倒在床上,把信抱在胸里,仿佛抱着你愁波满怀的心脏。她逐渐在爱情中失去了自我,成为了爱人的一个影子。
爱情有时候,像是一场角力,先陷进去的一个,更容易受伤。恋爱时,我们以为不顾一切的爱,就可以实现爱的理想。其实未必。恋爱中的人,就像是两只刺猬,肆意地爱,亲密地依偎,可最终,却极容易伤到彼此。白薇的爱,像一把火,以燎原之势,向爱人烧过去。可杨骚这时候却不能不犹疑了,不能不害怕了,这样深重的恋爱,谁能承受?小情小调惯了,大爱大恨,反而让人感到一丝恐惧。白薇号称自己有“三无”:生无家,爱无果,死无墓。这三无里面,有对生的极爱与极恨,极热与极冷。
杨骚有一段话极容易让当代人愕然:“我是爱你的呵!我最最爱的女子就是你,你记着!但我要去经验过一百女人,才疲惫残败地倒在你怀中,永远不再离开你!”嘎。这是干什么,这又为什么,既然相爱,为什么不好好相守,非要经历一百女人?这是不是多少有点为自己的颓废不羁找理由?这样一段“表白”,放在当代唯我独尊的女性面前,那恐怕要遭到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完之后,女方必决然离去,留下一句话掷地有声:那你去找那一百女人好了,别来找我。
可杨骚说这话的时候,真当白薇丝毫不在意吗?在这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他当时说这话的语境,以及在这个语境里生出的、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奇异的恋爱观。我们现在看五四时代乃至于五四之后的情书集,通常会被那个年代人们的激情所吓到。刚从封建包办婚姻,或者说是先结婚后恋爱的桎梏中走出来,走到自由恋爱的广大舞台上去,那时代的人,对于恋爱的态度,一方面是狂喜,一方面又是无所适从,恋爱在不少女性那里,就一招:狠狠爱,求一个真,上来就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爱情的进退曲折,她们还没有机会习得。
杨骚和白薇的恋爱,按他自己的意思,是进行柏拉图式的恋爱(当然,也可能是他忘不了A妹,所以才在一开始,不能全身心与白薇在一起)。在情书集《昨夜》的序言里,杨骚说:我们的恋爱是失败了,而且好像是一幕演不完的悲剧似的。恋爱是什么呢?起始就没有认清。在当初,两人都是柏拉图式恋爱的崇拜者,被“结婚是恋爱的坟墓”这句狗屁不通的话害了不少。后来是因为我在南洋从灵的天堂上一坠坠到极无聊腌脏的肉的地狱里去……结果惨害了她的身体和两人本可以继续下去的恋爱。
“柏拉图式恋爱”说白了就是精神的恋爱。如果是在爱情中,恋爱的感觉,是指在精神上的灵的追求,那么性,则应该是物质上的,是对肉的需要。杨骚和白薇恋爱之初,抱定了柏拉图式恋爱的念头,或许这样的恋爱,在他们的心中,才是最纯粹的恋爱,才能达到他们爱的理想。而杨骚所谓“经历一百女人”,也正是建立在追求这个爱情理想的基础上。
在情书《昨夜》中,他曾写道:“真的,如果我们像一般的恋人们,热烈地拥抱起来,蠢动下去,恐怕我即刻就会在瞬间后找到死灰一堆一堆哩!然而,素,矛盾得很,自然是要求瞬间的异性,而我们要求永远爱人: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自然的要求很容易满足,我们的要求却难得到哦!”
自然要求的瞬间的异性间的性爱,杨骚是不满足的,他所追求的爱之理想,是永恒的爱人。这种性爱分离的爱情模式,在那样一个年代,恰恰是打着爱情至上的旗号的。杨骚与真正的爱人之间相接触,他总是想限制在口与口连的“吕”字上,接吻是他爱的上限。在灵与爱的对撞之中,杨骚的心中是矛盾丛生的:“我好像对你说过了的样子,就是我最爱的女性,我绝不想以性爱在她身上发展。因此,亲爱的素姐!我有时非常热望变成一阵热狂的春风,把你优美的瓣瓣卷入我怀里来,但一方面却踯躅不进,像畏缩的一只寒田里的一只鹭鸶鸟。为的,就是你所说的那样,怕在爱人接吻的中间,把一切的纯洁和美破坏。”
那么****呢,那身体里面自然性的、自制力抗不过的****,如何找到出口?杨骚的决定是“娼家是我的坐卧处”,为了不玷污爱的理想,把爱之神灵供在天堂的神龛里,而性的部分,则通过另外的途径解决——这是杨骚的想法,后来他也真这么做了。这样的想法当然幼稚,但这确实是那一代人走过的真实的爱情路。
杨骚追求着恋爱的感觉,白薇在热恋期间,也未尝不是个唯美主义者。但正如所有的爱情一样,他们精神领域的恋爱,就好比长出了可以升空的羽翼,它是轻盈的,要一直飘到天上去。可爱情的气球,它能够无限制地升腾吗?冲上天幕的结局,最后也只能是毁灭。所以爱情有时候,需要有一个锚,给它一个向下的力,让它沉淀下来,让它不至于快乐到没有方向,快乐到要毁灭。这个锚,就是责任。白薇经历了爱的疯狂,她便要求一个向下的力,她要一个承诺,她想让这段爱情的航程,抵达婚姻的港口,可这个港口,恰恰又是杨骚所抗拒的,他可能是希望这段爱保留在好朋友的范畴。
在初恋爱的时节,杨骚在两性的拉锯中,扮演的,是一个逃的角色。他的姿态,多少有点暧昧:我至死也从心喜欢和你做朋友的。他同意白薇的提法,要“无邪气地”展开恋爱,但是白薇的爱之力的迫使,又使得这段爱情,不可能一直在暧昧的迷雾中徘徊。杨骚开始想逃避了。白薇当年的一场追婚好不凄凉。在东京,杨骚的不辞而别,让白薇伤心欲绝。她得知他去了杭州,她便当即追过去,杨骚并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欣喜,反而再次悄然远离,南下漳州,后来去了南洋。
白薇在“追婚”中,曾经因身体的病痛,昏倒在地。后来他们决定结婚,白薇发了一些请帖给朋友,又去餐馆订了席,客人们都来了,可杨骚却来了个人间蒸发,做了一回落跑新郎。这些,都多多少少被后来的读者视为杨骚对不起白薇的证据。可是,我们反过来一想,又似乎不应该过度苛责杨骚,他之所以不断地逃离,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本性上就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吗,难道真是因为他对白薇,是抱着玩弄的态度吗?恐怕不全是。
从杨骚一连串逃离的姿态中,我们看到那个时代,信仰爱情的青年心中的痛苦。这痛苦,因为主客观的原因,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白薇痛苦着,为了得不到爱而痛苦。杨骚同样也痛苦着,为了得不到理想中的爱而痛苦。爱情在这个时候,已经成了一道魔咒,眼看就要毁了彼此的生活。于是,他们分离了,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南洋。她仍然爱着他,她给他写信,信里仍旧满是奋不顾身的句子。白薇的爱情,在这时候,是失重的,它像浮荡在半空中的一块云朵,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呈现出一种煎熬的状态。
终于,他回来了,拖着满身的疲惫,回到了她的身边。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声称要经历一百女人的小爱人,却把不名誉的病也带给了她。自此,她似乎是沉浸在无止境的苦痛里了。当初的那个因为要实现爱的理想,而远走南洋的计划,在白薇的身体遭到重创之后,算是彻底破产了。这一“曲线救爱”的方法,摧毁了两人的肉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原本精神上的愉悦,也逐渐在摩擦中土崩瓦解。
原来她深信的爱的征程,在别人的劝告和自我的体验中,也不能不能遭到严重的质疑,这么爱,真的是值得吗?然而,藕断丝还连,白杨爱情的断裂,远不是一刀两断那么干脆。1929年12月间,白薇就曾向杨骚“通电下野”——有分手迹象。可是,从要分手,到最终分手,他们还拖了将近有五年。直到1934年夏,白杨才真正分道扬镳。
值得注意的是,当白薇有了想分手的意愿时,白杨二人的角色,便开始互换了:她成了逃的一方,而他则成了追的一方。失去才懂珍惜,这时候的杨骚,似乎是幡然悔悟了。所以当白薇向外人否定了他们的关系时,杨骚震怒了:“我不晓得你为什么还要掩饰你我相好的这个事实!虽然没有经过父母的主婚,虽然没有经过媒人的介绍,虽然没有交换戒指,虽然没有请过喜酒,虽然没有所谓的正式的结婚,又虽然没有过着快活的男女生活,虽然内幕关系是这么悲惨,然而究竟你我这两三年来的关系是否‘恋爱关系’?是否营着‘共同生活’?这,世人便名之曰‘夫妇关系’。”
从当初的“逃婚”,到后来的强行确定自己与白薇的夫妇关系,当初那个爱情的理想,早已经不住现实的考验。虽然到了最后,他们还相互祝福,引为朋友,但是爱情破裂的瞬间,恋人眼中看到的、口中表达的,也难免是繁芜的责难。
爱的代价太惨重,白薇的女性的自尊,已经不允许她再爱下去,她怕了,她深恨着,她觉得他是一朵美丽有毒的罂粟花。
白薇推开了杨骚,并给出了自己的理由:“第一,你使我伤心忍气,忍到忍无可忍了;第二,你太不肯听我一句话了;第三,你浪漫颓废不向前进的习性,好像没有救药了。”白薇和杨骚的这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以柏拉图式唯美的交接开始,以肉体和精神的极大苦痛结束的。他们的爱情,最开始像是一件华丽的衣裳,炫眼耀目,可满路的荆棘,却不能不刮破了它,蹂躏了它,虽然一路上,他们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可这爱情还是当初的爱情吗?种种嫉妒、埋怨、愤恨纠缠其中,当初柏拉图式的爱情理想,升到半空,就已然破灭了。
爱情的破灭使人绝望,可大恸之后的清醒,也能够让人看到前进的方向。白薇对于感情,后期是有点怕了。由这怕而超脱,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从个人的狭小的爱情世界里,转移到广大的抗战的天地里去。白薇是重重地踩在大地上了,然而她的爱情之花,就也就此枯萎了吧。
感情世界里,那朵红艳艳的蔷薇,因为失血过多,变成了白色,像她苍白的脸庞,像她枯白的手指。
人们记住了这朵花,把它称作白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