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黄逸梵的时候,大家总说,这是张爱玲的母亲。有个后来居上声名煊赫的女儿,也是繁难的吧(不过是幸福的繁难)。其实作为一名标准的女旅行家、不到位的女画家、颇有风采的女社交家,黄逸梵在民国时代轰轰烈烈的出走女性群体中,有其鹤立鸡群处,根本无须靠女儿出位。
以前看王家卫的《阿飞正传》,里面形容张国荣扮演的阿飞是无脚鸟,一辈子都只能在天上飞,现在记起,竟忽然觉得用无脚鸟形容黄逸梵也很合适——她仿佛天生有一种离心力,名字里的那个“逸”字,似乎让她有了一种活性气体般上升的气质,她是时刻想要冲破房顶的,她要飞到外面的世界去,她渴望新鲜与自由,她用一生验证了“生活在别处”这句话的真理性。
从最初的离家,到最终的客死,黄逸梵是游走在时代边缘的奇女子,她亦中亦西,又非中非西,她以敏识东方人情世故的心去交结西方,又以西方式的对自由的狂热来抵挡东方给予她的束缚——东方给了她一双小脚,西方给了她以小脚走天下的勇气。
民初时代自由而又混乱的空气里,黄逸梵扮着精致的妆容,穿着翩跹的服装,迈着轻倩的步伐,在地球的纬线上历历而过,她有100多个名字,每一个都是全新的自我,最关键是,精彩也好,无奈也罢,她都认可这种生活,并坚信这是唯一能使她快乐的方式。
在新旧时代撞击的片刻,黄逸梵的出走,有种石破天惊的味道,名门之后叛逆起来,比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要来得亮烈。可能因为从小见多识广,黄逸梵眼界颇开阔,她没有遗少们身上那种依赖传统的惰性,加之父母早逝,无顶头上司的管束,她更是做得了自己的主。
“五四”的风有没有吹到黄逸梵身上,我们不得而知,如果是吹到了,究竟吹到多少,我们也不敢确定,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她曾订购过改良版的《小说月报》、《文学季刊》、《西风》和《良友画报》,并且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二马》看到笑出声来——新文艺与她想必是亲近的。她喜欢朝气蓬勃的东西,她是学校迷,在封建文化的沉积地带里,她需要呼吸新知识的空气。她爱钱,分家产分来一大批古董让她有足够的资本去寻找理想(这是她旅行最重要的支撑),但我想她应该更注重精神生活,钱很重要,可钱只是支持精神生活的后备军,高质量的精神生活,则永远是生命前端最耀眼的前驱者,她的这种金钱观,似乎也影响了张爱玲。
黄逸梵和张志沂的离婚,与其说是一对性格不合的夫妻的分手,不如说是两个迥异时代的分裂。他们之间不是没有爱,黄逸梵不是不曾被张志沂的真情感动过,那首朴质动人的七绝,也曾将大洋彼岸的黄逸梵召唤回家,离婚的时候,她还逼着他去戒烟医院戒掉了吗啡针,没有情还有义,她从不是把事做绝的人。可站在新文化的空气里看旧文化,那种无法磨合的冲撞,让黄逸梵无法忍受。张志沂也未尝没有痛苦,未尝不想挽留,可根深蒂固的思想背景的无交集,让黄逸梵和张志沂,仿佛两棵距离过远的树,因为最初的错过,而终究无法站在一处,更何况,她又是一味把他关在门外。
黄逸梵婚姻破裂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此过程中,女方始终掌握主动权。在五四之后的离婚案件里,多以外出读书的男子抛弃原配包办夫人为主。可黄逸梵的离婚,却全然反转,不是男人休了她,而是她休了男人。在这场婚变中,她自认为不是受害者(但最后她的感情生活也不如意),她还曾交代张爱玲不要怪你“二叔”(张家大房没女儿,张爱玲口头上算是寄养在大房名下,所以喊亲生父母为二叔二婶),她利落地走出家门,留一个悲戚的男人在身后,这个转身,不能不说是漂亮。
当然,这个转身,也可能是因为爱。假如我们姑且承认张爱玲自传体小说中描述的部分情况属实,那么黄逸梵的离婚,大概与某个留学时代的同学有关。
1924年,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出国留学,黄逸梵就手搭上顺风车,以小姑监护人的身份,偕同前往。如此这般二婶三姑联袂留学的情景,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少之又少,称一句绝代双骄,不为过。在这里,我们看重的,是两个女性并排前驱的姿态——黄逸梵出走的同盟者,不是男性,而是女性,这就在鲁迅先生的“娜拉走后怎样”的猜测之外,又开了一种奇境,女性情谊,让人暖心,也容易造就精彩,电影《霹雳娇娃》中巨大卖点,是三个矫健玲珑的女性,而20世纪20年代的法国街头,估计也有这样一对夺目的东方之花走过,生活就是戏剧,她们既是导演又是演员。
五四时代,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为中国送来了女性偶像娜拉,她那关上家门的一声巨响,激励了多少女性走出封建家庭的大门,寻找自由与幸福。但都是从家庭中走出来,中国的新女性需要面对的问题,却同西方的娜拉有不小的差异。易卜生笔下的娜拉革命的对象是丈夫海尔茂,她拒绝做丈夫的玩偶,她要独立自主,她要做一个有尊严有自由的女性,也就说她反对的对象,是男性。
而中国的广大女性呢,她们身处的环境,是封建文化晚期,她们大多数人反对的,是以父亲形象为代言人的封建家庭,就在这个反封建的过程中,子一辈的男性参与进来了,他们牵起新女性的手,一同打出幽灵塔,去找寻一种更自由更民主的空气。中国女性在寻找自由的过程中,民族问题(比如秋瑾离婚是为了闹革命)和代际问题,被凸显出来了,但同时,男人和女人的矛盾、两性之间的斗争,却无形中被掩盖或者忽略了,庐隐、石评梅那一代女性,遭遇的正是这个问题,她们冲破万难,和新一辈的男学生男革命者结合在一起,可胜利以后呢,两性之间的分歧与矛盾不能不使她们迷惘。
所以鲁迅说,娜拉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对于女性出走的问题,鲁迅还以小说《伤逝》给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在涓生的鼓励下,子君走出了原来的家庭,“我是自由的,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可走出来之后呢,同样懦弱迷惘的涓生,是否是可靠的精神和生活的导师?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涓生连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更别提引导子君了。于是,子君回去了,死去了,革命失败了。
回过头来看黄逸梵,她则完全是一派西式风格,父母的缺席,让她在走出家庭之初,反对的就是她的丈夫:她不满他抽大烟、娶姨太太、不上进,她要寻找自己的生活,所以说,她一上来,做的就是两性斗争,虽然身处一个畸形社会,因为某种条件的成熟,黄逸梵才真正的一脉相承,她堪称易卜生笔下那个娜拉的中国版本,中国的娜拉走后,究竟会怎样,我们不妨在黄逸梵身上找找答案。
黄逸梵身上有种梦幻文艺气质。她或多或少有精神洁癖,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写道:她母亲这样新派,她不懂为什么不能说“碰”字,一定要说“遇见”某某人,不能说“碰见”。“快活”也不能说。为了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不知道有过多少麻烦。九莉心里想“快活林”为什么不叫“快乐林”?她不肯说“快乐”,因为不自然,只好永远说“高兴”。稍后看了《水浒传》,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词。“干”字当然也忌。此外还有“坏”字,有时候也忌,这倒不光是二婶,三姑也忌讳,不能说“气坏了”、“吓坏了。”也是多年后才猜到大概与处女“坏了身体”有关。
黄逸梵始终给人一种少女般的印象,永远不老似的,在那张最经典的照片里,她梳着微卷的发式,笑容淡定,眼神深邃而有光,俨然一派女学生风情——学校里那种积极向上的多情空气,正对了她的胃口,再加上天生小脚的黄逸梵,没有在适学年龄进新式学校念过书,好奇心的驱使,更是不能不敦促她下定决心回炉再造(她们那个时代有中年妇女上小学的,可见好奇心求知欲有多大)。
她学油画,在外人看来,她是画家。1933年,徐悲鸿蒋碧微去欧洲举行画展,路过巴黎时,曾和黄逸梵同住一所房子,徐蒋住二楼,黄住四楼,蒋碧微称黄逸梵为画家黄女士,可见她学画坚持了很多年。可在国内外油画界里,我们到底没怎么听见过黄女士的名头。她爱学校的空气,可真学起画来,作为暂无物质忧患的名门之后,她似乎又少了一点狠劲。张爱玲知道自己去港大读书不易,就学期间,出去看个风景都觉得奢侈,考英文背得出整本《失乐园》,黄逸梵能做到吗?青楼出身的潘玉良知道留学艰难,刻苦劲头上来,蓬头垢面,恨不得牙不刷脸不洗,直钻到艺术世界里去求真经,黄逸梵能做到吗?明显懒散。国外的风光都还没看够呢,阿尔卑斯山滑雪,大脚的小姑子都滑不过小脚的嫂子,来日方长,西方个人主义的文化环境让她觉得很惬意,且玩乐一阵再说。
她学唱歌。当然也是半途而废。张爱玲曾这样写母亲唱歌:
我母亲学唱,纯粹因为肺弱,医生告诉她唱歌于肺有益。无论什么调子,由她唱出来都有点像吟诗(她常常用拖长了的湖南腔背诵唐诗),而且她的发音一来就比钢琴低半个音阶,但是她总是抱歉地笑起来,有许多娇媚的解释。
她也去社交。长相美艳,又有见识,黄逸梵有资格在社交场面上施展手段。据说,当年在国内想逃婚,她就能想得起写信给某鸳鸯蝴蝶派文人(估计也是看鸳鸯蝴蝶派的杂志看多了),后来到海外,她理应有更大的空间去发挥。她和旅法画家们很熟,徐悲鸿去巴黎办画展期间,邀两个西方画家做客,作陪的人中,就有一个黄逸梵。她和胡适也是故交,多年以后,张爱玲去纽约见胡博士,凭的也是她母亲这层老关系。她在印度一度做过尼赫鲁的两个姐妹的社交秘书,成功打入海外上流社会,所谓社交秘书,乍听上去总有点像专门的公关人才。黄逸梵不简单,在人世风景里,她总能找到自己的栖居地。
当然还有恋爱。《小团圆》出来后,我们不能不再次深化对黄逸梵****世界的理解,虽然张爱玲是在写故事,可以张爱玲对黄逸梵的感情,在这故事里,她没必要抬高母亲,当然也没必要贬损。小说中,蕊秋(以黄逸梵为原型)的感情世界,总仿佛有一层暧昧的疑云,神秘的朦胧,除了似乎对留学初期那位“简伟”付出过深情(简伟是小说中的代名,他可能是蕊秋留学后第一次真正的恋爱对象,故而蕊秋投入很深),后面的恋爱,她从没斩钉截铁过。周旋,成了蕊秋恋爱的主要策略,当然,会这样估计也是因为受过伤。
九莉考大学前,蕊秋从法国回来,她嘴上谈着“我那菲力才漂亮呢”(菲力是个法科学生,九莉在她的速写簿上看见他线条英锐的侧影,戴眼镜),她总是用蓝色航空邮简写信。
九莉在香港念大学,蕊秋过境时去看她,中间夹杂了一个项八小姐和毕先生——毕先生原本中意蕊秋,蕊秋对他冷落,反让项八小姐钻了空子,就此和毕先生同了居,香港陷落后,九莉还曾托他们打听回上海的船票(有人说,项八小姐和毕先生就是《倾城之恋》的原型,依稀是有个影子,可生活的经验终究是毛边的,艺术作品也没法和现实对号入座)。这时节的蕊秋,恋爱处在全盛期,在海边,她还能遇到个白截身子像马的出水年轻人。
离开香港,蕊秋去了新加坡。后来新加坡陷落,蕊秋坐着难民船去了印度,可她的恋人劳以德,却因战争死在了海滩上。此前她一直说要找个归宿,劳以德死后,估计她也放弃了这个想法。恋人的死,恐怕对蕊秋打击很大,这样的结局,很容易让人有宿命感,难道她注定要一个人走?
1948年前后,蕊秋回国,这时她已经不注重修饰,总是一件小花布连衫裙,一双长筒黑马靴,再不然就是一双白色短袜——马来亚都是这样——她在印度的一个麻风病院住了很久,她有个恋人是英国医生,大概这时候就在这麻风病院任职,在马来亚也许也是跟他一起。
蕊秋在饭桌上有突然提到雷克,是张爱玲港大时期的一名医科老师,有点好色的,他总说她需要照顾,还给她塞了200叨币(新加坡币)。情感世界里,四面楚歌,她也许真的需要一点温暖的回忆。
《小团圆》里,楚娣一句“二婶不知道打过多少胎”,令所有人骇然。当然,我们宁愿相信张爱玲是在写小说,那么以上猜测便均可推翻,可这故事,到底有真实的影子啊,蕊秋与黄逸梵之间,最起码也是约等于。从蕊秋的经历中,我们可以想见,黄逸梵在两性纠缠中,确受过不少苦。在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张爱玲写娇蕊多年后在公交车上遇见振宝,张口一句经典:往前走,遇到的无非是男人——走出了家庭,对张志沂关闭了大门,黄逸梵的人生之门,也曾对别的人打开过,两性斗智斗勇的历练中,黄逸梵可能没输,但也算不上赢,命运之手的调拨,让人心生无奈。
后来,黄逸梵迁居英国,据说她领养过一个华侨的女儿。1957年8月,黄逸梵病重,此时,不知道有没有可心的人在她身边守候,她写信给张爱玲,希望见女儿最后一面,张爱玲却连去伦敦的机票都买不起,只能寄给母亲100美元。
年末,黄逸梵去世,按照赖雅日记记载,张爱玲听闻,大病一场,两个月后才有勇气整理母亲的留给她的一箱子大古董(可能还有一些家具和一些钱),当箱子被打开时,整个房子充满了悲伤的气息。赖雅觉得黄女士去世后,悲伤仍徘徊不已,尤其是她的照片,嘴唇那样富于生命力,仿佛还活着一般,赖雅说:“照片就像一部小说。”
黄逸梵走了,是客死,没有爱人陪在她身边,估计她怎么也想不到,多年后,那个同她一起闯出家庭留学欧洲的小姑子张茂渊,到底没有将独身主义进行到底,终在古稀之年后,结了婚。
当年是她同她一起,反抗家庭,潇洒地走到广大的天地里去,可终究怎么样呢?对女人来说,究竟什么才是自由?婚姻的围城固然束缚了女人的自由,可也有所谓“带着镣铐跳舞”,只要在坚持原则的前提下努力经营,两性之间是不是就真的找不到一个相对的平衡?黄逸梵选择恋爱而放弃结婚,实验结果如何,冷暖自知。
自由的代价往往是不稳定,不知道在人生暮年,黄逸梵会不会因为人在异乡漂泊而找不到安全感;午夜梦回,她会不会觉得有点冷;走在伦敦街头,看见一茬又一茬鲜灵水嫩的年轻恋人,她会不会想起当年自己身后,追求人数众多的盛景……到底都过去了,老了终归有苦,自然规律,非人力所能违抗。
如果有人要问,黄逸梵走后到底怎样,我们只能说,她勉强和生活打了个平手,也算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