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蒋碧微,并不觉得她是一个绝色美人。在徐悲鸿那些以她为模特的画像里,蒋碧微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毛茸茸的光。她抱着猫,或是闲卧着,有一种少女的恬静。可到了自传里贴出来的一张作者相,她便是一身旗袍斜坐在沙发上的少妇,翘着腿,嘴角微微下拉,露出一种微苦凝重的神色——不知道怎的,隐隐感觉如此相貌的女子,是属于得理不饶人的类型。
一个是名声卓著的画家,一个是身居要职的高官,蒋碧微一生遭遇的两段情,堪称奇崛。
蒋碧微是那个时代出走的娜拉,她走出家庭,寻找爱情和新的生活。她也是为了逃婚。表面上看,她反对的是封建包办的婚姻,那个不学无术相貌平平的査姓男子,并不符合她理想中的爱人形象。她以十几岁的年龄,同徐悲鸿私奔去日本,辗转反复,最终官费去欧洲求学——蒋碧微人生的起步,一方面靠她的胆识,一方面可能靠着她的直觉。年轻英俊、才华横溢、身世波折的徐悲鸿,引起了她的同情和钦佩,一瞬间的决心,成全了这样刻骨铭心的出走。
这样一对璧人的出走,不由得让我们想起鲁迅笔下的涓生和子君:子君最后的离开,伤心无奈。蒋碧微不同,她是依偎着男人走出来的,赴欧几年,她也并未学得多么过人的生存本领。但在她的天性中,却始终存在着一种尖锐的东西,用民间一句俗话说,这是命硬。这个毅然跟随画家出走的女孩,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在人生舞台上,扮演不平凡的角色。
蒋碧微太亮烈,她的世界,没有回头路。她似乎从不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她是爱情疆域的女战士,身披铠甲,手握长矛,长驱直入。当年撕心裂肺的婚变里,蒋碧微的表现可谓剽悍:她见到徐悲鸿孙多慈并存画中的《台城月夜》,当即没收,声称只要她在世一天,此画便不能公之于世;孙多慈送枫树苗给老师,蒋则当机立断,让人把树砍了作柴烧;徐悲鸿为孙多慈印画册、做宣传、谋求留学的官费,蒋便写信给负责留学的中方代表,横插一杠子(据蒋后来声称,孙的留学本来就没机会,这算辩解吗?)。十几岁就陪徐悲鸿流浪天涯,在蒋碧微看来,功成名就的徐悲鸿应该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人,怎能与人分享?
可她偏就看不到,两人性格追求上的巨大差异,已经让他们越走越远。蒋碧微识大体、顾大局,在世俗的世界里,她玩得很转,事事摆在面上,让人说不出半个不字。可这种看似天衣无缝的苛刻,对于徐悲鸿来说,却是有苦说不出。他的行为为人诟病,他的举止被指为不可理喻,可恰恰是这种“不可理喻”里,我们看出了一种艺术家独有的天真。相形之下,反倒蒋碧微显得有点处心积虑了。
在与孙多慈交往之初,徐悲鸿就曾向蒋碧微说明过情况,胸怀不可谓不坦荡,离婚的时候,他也悉数满足她的要求,100万加100张画,这是蒋碧微终生的物质依靠。可蒋碧微呢,她与张道藩何时开始,她是否曾与徐悲鸿交涉此事?宽己严人,这个一向自认为占据道德高地的女子,最后反而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虽然在回忆录中,蒋碧微把她与道藩的故事讲得如梦似幻,堪称现代的爱情典范,可张道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怀柔策略夺取二嫂的做法,怎么也算不上光明磊落,政客的爱情游戏比起艺术家的来,多少有点阴森森。
面对婚姻的冲击,蒋碧微在回忆录中把自己描述成一个竭力挽救的姿态:他诸多不义,奋然出轨,她替他掩盖,保住名声;他深陷广西,抛弃家庭,她不顾安危,毅然前往,劝他回南京。这时的她,可能真的是想挽救这场婚姻,但徐悲鸿的心思此时显然不在此处。这是感情的阴差阳错。等到同处重庆,他向她求和,她又不愿意去原谅这个被别人拒绝的徐悲鸿:镶有慈悲二字的极大的红豆戒指,给了蒋碧微太大刺激。可蒋碧微为何不懂得,此时正是她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以前这么苦都过去了,丈夫要回家,为何还要拒绝?然而这就是蒋碧微,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这么做。
1938年7月31日,徐悲鸿曾在广西报纸上刊登了一则两行小字的广告:鄙人与蒋碧微女士已脱离同居关系,彼在社会上一切事业概由其个人负责。特此声明。哪知登了广告,他仍未能和孙女士共结连理,反倒被孙老先生骂得狗血喷头。再回首时,蒋碧微已是怒火中烧。回想20年前,以一个不出闺门的18岁少女,跟他跑出去到处流浪,共患难,挨贫穷,生儿育女,谁要是不承认我是他太太,他能不感到侮辱?可是他到今天,居然刊登脱离“同居”关系的广告,想就此抹杀自己的责任,其居心,其用计,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艺术家的冲动,可能也未必就到“居心”到“用计”的地步。可事实已就,徐蒋的情感裂痕,已然再下一城,朝着不可收拾的地步滑去。
更何况,从南京时期开始,张道藩就一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呵护备至。这个游学时代“天狗会”中的三弟,同二哥徐悲鸿的夫人走得很近,蒋碧微之所以在同徐悲鸿的情变中,表现得铿锵有力,我想不能不同张道藩有一定的联系。最起码,他是她情感的避风港,他给她退路,即便离了婚,她也不是无处可去,她已经设计好了下半生的爱情童话。于是,她的叙述中,露出了对画家不屑的口吻,他的所作所为,越来越让她反感。
1941年愚人节前夕,一群朋友聊天,想到徐先生当年的离婚报道,便想趁机开个玩笑。于是,4月1日的《中央日报》上,果然登了这样一条广告,徐悲鸿蒋碧微结婚启事:
兹承吴稚晖张道藩两先生之介绍,并征得双方家长同意,谨订于民国三十年四月一日在重庆磁器口结婚,国难方殷,诸事从简,特此敬告亲友。
第二天,蒋碧微立马登了个否认启事:
昨为西俗万愚节,友人徐仲年先生伪借名义,代登结婚启事一则,以资戏弄,此事既属乌有,诚恐淆乱听闻,特此郑重声明。
都是老夫老妻,做这种游戏,固然有朋友撺掇和好的情意在,可蒋碧微未免太过计较,巴巴地去登个否认启事,找心理平衡,寻找情感的高地,大可不必。徐悲鸿的登报启事,是爱情的糊涂;蒋碧微的启事,则多少有点负气。多年共度,她还是不懂得他,她适合做华丽客厅里的太太,纵横捭阖,翻云覆雨,在人际交往上,她找到了乐趣。而他只是醉心艺术的画家,他需要的,不过只是一个懂他爱他,能与他在艺术的道路共进退的伴侣。
晚年的蒋碧微在回忆录中,前三分之一写“我与悲鸿”,笔调凝冷细密,毫发毕现,其中不乏抱怨;后三分之二写“我与道藩”,大段情书穿插其间,温柔绵软,情深意长,已婚的张道藩在她眼中,是有为的青年政治家(虽然也是画家出身),是潇洒中有其凝重,眉宇间洋溢着飒爽的英气,谈吐中充分流露出睿智与机敏,他服饰高雅,风度翩翩,这些都是苦画家无从比较的。
她与青年政治家恋爱了。她对于他,是充分理解、支持。为了他的政治前途,她情愿做地下情人。他们之间飞鸿不断,情意绵绵,他们的感情,可以追溯到留法时期,她把他当作今生唯一的知己。可在世人看来,这样的恋爱,终究未免俗气,既然真心相爱,为何不敢破釜沉舟?张道藩的权宜之计,损害的,到底还是蒋碧微的利益。
以蒋碧微的个性,她绝不会允许自己的恋爱变成悲剧,在第二段感情中,她始终没把自己放低,拿着端着,她永远作女神状。和张道藩几十年的相处,是一场爱情长跑,在这段旅途中,她始终不是他的妻子,他亦不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在旷日持久的爱情马拉松里,她懂得不确定的重要性——结了婚的可以离,不结婚的才更难断。她和徐悲鸿,是对吵对骂,是标准的冤家。她和张道藩,却是相敬如宾,要说对不起、谢谢你、我爱你,可也仅仅如此。也许,她只是需要一场恋爱,好让自己有勇气去继续面对未来的生活。
爱之深,恨之切,蒋碧微又何尝能忘记徐悲鸿。18岁那年的出走,夜黑风高,溪水架小桥,她乘着黄包车,按照徐悲鸿指示的路线,一路狂奔。海明威曾说,25岁的时候,能生活在巴黎,是幸运的。蒋碧微得到了这种幸运,巴黎生活虽苦,可到底成就了后来的蒋碧微。没去巴黎之前,她是养在深闺的少女,去了巴黎之后,她性格中的果决才茁壮成长。后来的蒋碧微,谁敢说不是在第一段婚姻中培养出来的。只可惜,徐悲鸿和蒋碧微对待爱情的方式不同。
1945年12月1日,徐悲鸿与蒋碧微在重庆沙坪坝,重庆大学教授宿舍里,进行了隆重的签字离婚仪式。夫妻一场,蒋碧微需要一个郑重的仪式来为自己的婚姻正名(有离婚,必然有结婚,所以不是同居)。到场的人除了律师沈钧儒外,还有不少朋友以及徐蒋的女儿丽丽。蒋碧微办完手续,便搭车直驶重庆。在中国文艺社里,她度过了胜利以后的第一个除夕,之后又去朋友家,打了一夜的牌。
在结束婚姻的那一刹那,蒋碧微不会没有伤痛吧,多少年的恩怨,在纸面上一笔勾销,可情感上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怎能是一纸合约就能清算?蒋碧微打了一夜的牌。这种太太式的发泄,也许正是她缓解伤痛的好办法。可她到底没有掉眼泪。从家庭走出来,走到大千世界里去,蒋碧微已经逐渐懂得了男人的不可靠。恋爱可以谈,生计还是应该自己筹划。所以,在正式走进张道藩的世界之前,她谋求了价值不菲的筹码,她已经为自己的下半辈子,做好了打算。
1949年5月26日,蒋碧微和张道藩在台北团聚,他们找到了渴望已久的属于他们的孤岛宝岛,可是,这样一个孤岛,真的就是爱情的天堂吗?张道藩法国原配素珊和孩子丽莲住在高雄,蒋碧微则住在台北,一南一北遥遥相望,张道藩身夹其中,拉锯战在所难免。
可机巧之处就在于,张道藩与法国之妻的孩子张丽莲,竟是蒋碧微姐姐所生,是蒋碧微安排把外甥女送给素珊抚养的。这样的安排,是为了解素珊膝下无子的孤苦,还是为了在张道藩身边安插一个永久的痕迹?我们不得而知。
1950年,素珊在高雄港务局工作的姐夫得到机会,转职到澳大利亚东部的法属新卡利多利亚岛工作,素珊便同行去了卡岛,一住就是10年。素珊的移居,在蒋碧微看来,是因为素珊的母亲舍得不外孙女,素珊便也想同行。但不难揣测,素珊的离去,多少有点眼不见为净的意思,她得不到丈夫的心,何苦还痴留台岛!
1954年,张道藩当选台湾“立法院院长”,风光无限,蒋碧微和她的爱人过了几年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可恋人们一旦走入夫妻生活,即便是身处如画妙境,相处久了,便也稀松平常。红玫瑰转白玫瑰,爱情在时光的流水中,渐渐打磨得没了棱角。爱情到了头,剩下的往往就是责任了。责任靠什么来保证?靠婚姻吗?至少张道藩是需要婚姻约束的人。
从一座围城,跳入另外一座围城,难免苦多乐少。更何况,张道藩的围城里,已经有了坐镇的夫人。虽然这夫人退避三舍,拱手让出城池,徒然顶着个名分,但她在等待时间的裁决。而懂得了婚姻的不可靠之后,蒋碧微也不急于入城(也有人说张蒋约定60岁时成婚),她只是站在城墙上眺望,牵之招之,等待张道藩来共同铸造童话。可同时,她为自己准备好了出城和进城的台阶,第一次离婚,她要物质的保障,第二次恋爱如果失败,她则要赢得漂亮——即便是结束,也应该是由她来宣布。她讨厌受制于人,面对相处几十年的恋人,在最后关头,她需要保持一个优雅的姿势。
1958年底,张道藩想去新卡利多利亚,探望素珊、丽莲,蒋碧微未加阻拦,反倒主动促成。面对张道藩的犹豫和软弱,她决定给自己的爱情一个漂亮结局,她为自己策划了一次南洋之旅,回来时,他们的爱情宣告结束——张道藩已于三天前搬出了他们的爱巢。
1960年,原配素珊终于班师回朝。先几天,张道藩搬进了他们通化街的新居。蒋碧微得到消息,命人购了三束鲜花,去庆贺他乔迁之喜,并附上小纸条,以感谢的姿态,正式了结了这一段恋情。可是这段恋情,真的像蒋碧微口中所说的“达到了理想的境地”吗?见仁见智。
蒋碧微的一生,在两座围城游走,进城出城,转眼大半个世纪。繁盛烟花,刹那光华,渐渐散去,她终归寂寞。据说,在蒋碧微的家,卧室里悬挂的一张画,是徐悲鸿为其绘制的《琴课》;在客厅里悬挂的,是张道藩为其绘制的肖像。这种安排,饱含深意。又或许,她与张道藩,只是场面上的爱,爱给自己看,也爱给别人看——高官张道藩是她爱情的俘虏,这无疑是女性魅力的明证,是建立自信的好途径。当年的她,也许只是需要一段感情,来支撑满身伤痛的肉身。所以,云淡风轻后,她能做到与他和平分手。她帮张道藩完成三大愿望:出书、出画、出自传,最终两不相欠,完成一段他们所认为的伟大的恋爱。
而与徐悲鸿的纠缠,恐怕才是她的一生最痛。生命中最好的那几年,她与他一同度过。离婚时的财富要求,她不正是极力想让他从物质上,对这段感情做出补偿吗?1953年,徐悲鸿因病去世,身在台湾的蒋碧微听闻,泪如雨下,她甚至还亲口把这个噩耗告诉了孙多慈——当年你死我活的情敌,最终都没能伴在他身边。命大如天,故人已乘黄鹤去,彼此的恩怨,还有什么好计较——她们的哭声混在一道了。她从来没得到过他,她也从来没得到他,然而恰恰是他,改变了她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