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古琴清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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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略谈古琴造型审美

略谈古琴造型审美

马维衡

在古琴造型艺术中,线条艺术是最基本的元素。古琴的造形规律主要是线条艺术的组合规律,古琴的造型美也是线条的组合美。古琴的形体正是在直线、曲线、弧线的巧妙组合中,形成了变化多样而又和谐统一的风格。

整齐与参差

古琴有五十余种不同风格的造型,归纳起来可分为整齐和参差两种。“整齐”是一般易见且易掌握的形式美法则之一,它采取了近乎机械的手段,将古琴形体中各个相同或相似的部分作重复的对称或对称组合,达到整齐一律的美感。伏羲式、仲尼式、神龙式等琴形都属于这一类。但在琴体上,整齐是相对的,绝对整齐是不存在的。就如我们的人体没有绝对的整齐一样,琴体只能求得相对整齐。就审美心理分析,整齐虽能造成审美愉悦,但往往在精神上有束缚感、拘谨感,甚至压抑感。琴体过分的整齐难免产生僵化、单调、沉闷、匠气之嫌。故在古琴造型中,往往需要结合其他形式美法则的运用。比如与参差法则结合,追求变化中的整齐,即“不齐之齐”,或在整齐的参差错落中,表现部分的整齐;或在整体的整齐中,表现部分的参差变化。参差,也称变化。它与整齐的法则相对,指琴形部分与部分之间变而有序的组合关系。参差本来就是物体外在形式的直观显现。它被借用于琴的造型,标志着人类审美意识和造型能力的发展和提高。“整齐”和“参差”是同时并存的两个概念,两者互相包容,又相互对比衬托,充分显示各自的美学特性。如果说“整齐”给人以单调而稳定的庄重感,那么“参差”则给古琴造型艺术开辟了广阔天地,适应了人们审美要求的多样性和变化性。参差法则在古琴造型中的运用,具体表现如落霞式、蕉叶式、连珠式,琴边参差、别致,或峻岭或圆弧,或大或小,因势而行,疏密匀称,松紧合度,和谐统一,灵活多变,不拘一格。

琴体的比例

通常我们所说古琴作品的优劣,主要在于琴体的比例。“比例”一词具有严格意义的科学概念,美学上公认的形式美的比例关系,是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所发现的“黄金分割律”。它是物体各部分间的一定数学比例关系,即将物体的整体一分为二,较大部分与较小部分之比的结果为1∶1.618(约相当于5∶8)。一般来说,按照这种比例关系构成的形体,都表现得既有变化而又统一和谐。

“黄金分割律”有它的科学根据和实用意义,但古琴的形体却不宜绝对化,因为古琴形体艺术属于视觉艺术。早在黄金分割律发现之前,古代斫琴家们就在长年累月的劳动实践中不断发现并创造了美,这种比例的美不是他们刻意追求的结果,而是在“技进乎道”境界下的自然产生。古琴造型的比例关系是相对的,不像纯科学的机械制图。古琴造型的比例要求做到合理协调即可。

古琴的形体美学因素是多方面的。一是制作法度严谨,一丝不苟,琴体或长或短,或圆或扁,或圆扁兼用,都要中规入矩,干净利落,绝不含糊;二是线条排列有序,横平竖直,弧线曲线,长短伸缩,比例适当,匀称得宜。总之,比例法则如何合理地运用于古琴造型,使琴体在中规入矩的同时又不流于僵化死板,是与斫琴家的视觉经验和艺术修养有极大关系的。

“形有余”与“形不足”

怎样品评古琴的形体艺术,这对于内涵丰富的古琴艺术品来说,很难讲得具体。何况,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见仁见智本是常有的事。我国艺术门类众多,古代艺术批评家如唐代司空表圣有《诗品二十四则》,清代黄左田有《画品二十四篇》,现代王世襄有《明式家具的品与病》等。现姑且承袭先贤“形有余”与“形不足”之论,对古琴形体作一番评说。

(一)形有余

一般而言,古琴在形体上能处理好主次、均衡、对比等关系,在造型美学上达到和谐,便可称之为“形有余”。主次:即强调主次关系,避免作品的板滞和平庸感,使琴体的主要部分具有内在趋向性,对主体显出一种内在敛聚力。均衡:指琴体上下和左右结构均取等量同构造型,形成一种天平式的变化均衡。对比:即琴体能首尾呼应、上下相接、血脉贯通,琴体在结构上平稳中又有律动美。和谐:即指琴体在变化中求统一,在统一中有变化,违而不犯,和而不同,无规又不离矩,有规又恣情的整体和谐。琴体在形有余的基础上可变化出如下美感:

(1)文绮:仲尼式琴,宋代。为最具代表性的琴式之一。仲尼式最具人体韵律之美,这种经典琴式长时期为人们所喜爱和追慕,其原因是古人抓住了人体美中普遍永恒的东西,运用了人类心智找到的最好手段,将此琴式表现得较为完美,达到了造理入神、迥得天意的艺术效果。此琴结构匀称,线条轮廓清晰饱满,给人的感觉安静和雅,风度端凝,极具“文绮”之美,见之能令人神恬气静,

顿消燥妄之气。

(2)玲珑:蕉叶式。此琴边缘起伏卷曲,线条采用了模糊逻辑方法,在线条上看似圆润具体,采用了抽象的概念,概括了抽象之美,让人只能用朦胧的审美眼光,清虚静寂的内心,去“玄览”,去“静观”,正如老子所说:“涤除玄览”,“心居玄冥之处,览之万物”,这样才能“超然心悟”。线条抽象内涵在于无所专指,模棱两可,在不清晰、不明确中向人们传达着无穷信息。然而在近世之作中,由于将边缘起伏卷曲处做得太大,且过于对称,其形状像似一条海带。岳山内外的一条凹槽做得既窄又浅,额头做得既肥又圆,又像童子的臂部。有的在琴背做上叶茎,虽目的在于形似,但不免流于匠气。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在论艺术作品时说:“一旦达到能清晰地解析的程度,其魔力就会立即消失。一个有效的或生动的符号,必定具有不可解释性。”在制作蕉叶式时,应领悟古琴美感心态,模糊反而精到,恍惚却明晰。无论古今,不论其修养多高,企图用精确逻辑的方法,对古琴作具体的形似和比附,显然是徒劳的。音乐研究所藏明代蕉叶式琴,在视觉上予人美感,是极具玲珑艺术效果的。近世之作中,大都缺少了玲珑之感,显得庸俗琐碎。

(3)沉穆:灵机式,大圣遗音琴,唐代。此琴额头圆润饱满,项肩过度圆润自然,有“金童头,仙人肩,玉女腰”“三绝”之誉,下腹内收,线条起伏转折流畅,体态修长优美,又不失丰满浑厚,给人以端庄稳重、雍容典雅之美感。整个琴体生动自然,结构饱满和谐,胎质漆色丰润柔和富有弹性,是唐代所谓“丰肌秀骨”的典型,具有极强的艺术美。琴体的圆弧度与头至肩、肩至腰、腰至尾的比值近似于黄金比,姿态奇逸,含文包质(“文”者,形也;“质”者,神也),风度端凝,稳健从容,给人以骨秀肌丰、安静浑穆、清雅淡远之感,是一件极为珍贵的艺术精品,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其高超的工艺为历代仿品所望尘莫及。

(4)简约:正合式。简约,即少、简单之意。简约意识是人类意识中最宝贵的带有概括性和抽象性特征的玄意识。在古人意识里,最简者莫过于“一”,涵盖最大者亦莫过于“一”。正合式琴以两边直线贯穿首尾,从结构到配件都采用了极为简练的制法,但在视角上却不显得单调,琴体虽瘦,但骨格清奇,挺拔有力。制作此式首尾比例十分重要,琴体无论圆扁,但线条轮廓均要交代得干净利落。以遒媚劲健取胜,整体要给人以光滑爽利、清瘦峭拔之美。

(5)柔婉:飞瀑连珠式。此式典型利用了参差法则,将若干个曲线组成集团造成参差,或峻岭或圆弧,时松时紧,时密时疏,有大有小,有虚有实,整中见乱,乱中见整,对比明显,节奏强烈,错落有致。制作此式琴体不可过圆,边缘线条也不宜清晰,要采用模糊逻辑方法,给人在不断变化中有俊美恣肆、流丽飞动的美感。

(6)劲挺:灵机式,独幽琴,唐代。琴额作半圆弧状,锐角而下至一二徽之间作峻岭,筋骨外拓,刚健险峻以增加力感,在二四徽和九十徽之间又作柔润月牙状,线条多变,上下呼应,使琴体彼此连绵,血脉不断,刚中寓柔,和谐统一。虽刚却不显桀骜怒目、剑拔弩张之态,骨力纤劲秀美,琴体遒丽爽健,体态疏朗,无雕琢气,给人峻爽挺拔、清丽秀健之感。

(7)雄伟:伏羲式,唐代。此琴整个琴体皆以弧线相交接,线条过渡自然流畅,肩过三徽峻健丰伟,腰的中部隆出一块联结着两条弧线,似山峦延绵起伏造成奇险之势,增加了琴体力感。琴面的弧度从边部即渐渐丰隆似苍穹,丰满圆润,使整个琴体端庄雄伟,气势宽博,具有盛唐时期典型风格特征。九霄环佩琴是唐琴中最为罕见的一种,自古以来,此琴极享盛名,被誉为“鼎鼎唐品”和“仙品”, 令后人惊叹。

(8)厚拙:汉绮式,现代。此琴形体简洁,线条柔润含蓄,体势宽博厚硕,内敛舒和,独具风采,有抱朴含真与空相得性之神髓,一任天成。给人以气骨开张、宽博敦厚、凛然朴拙和高古博大的气象,可谓融拙朴、秀雅、宽博、幽邃于一体。

(9)妍秀:汉梁鸾式,现代。此琴形两边以弧线连接首尾,中段束腰,弧线清晰,富有弹性,额头宽阔有神采,冠角雕有起伏卷折的龙纹,技法娴熟,形态生动,减弱了琴体的单调感。琴形似汉代淑女,端庄秀丽,风神绰约中又温润姿媚,俊雅含蓄,整个琴体简洁清新,就像看一幅好画,虽着墨不多,但意味深远,给人以俊雅恬淡的艺术感受。

(二)形不足

下面再举三种不美的古琴形态:

(1)繁琐:洛象琴,现代。古琴应以结构简练、朴素无纹、格调高雅为贵。但此琴造型奇谲,两边轮廓的变化几乎是漫无节制地布满全身,内容芜杂任意拼凑,抛筋露骨,整个琴体拘紧不舒,缺乏神采,有太过之嫌。故琴体给人舒展不足,挤闷有余,既显抛筋露骨,又有肉丰肥涨的笨拙之感。

(2)失位:仲尼式琴,清代。琴体各部位的比例,都是有规律可循的,如果用得合理,符合规律,人们看起来就会很舒服。此琴各处线条含糊不清,拖泥带水,比例失调,额大尾细,肩削腰窄,轻散姿媚,造型变态,两护轸尖细如犬牙,舌穴处雕刻浅薄,敷衍了事,做工甚为粗劣。琴体意态拘谨,妍媚软弱,给人以轻薄浮乏之感。

(3)俚俗:仲尼式,现代。自明代以后,文人在游历山水时常携琴遣兴消闲。为了便于携带便制作了些小琴,因在山水间没有琴桌,只能放在膝上弹奏,故又名膝琴。膝琴因共鸣体较小大多音色不佳,故传世量相对稀少。南京琴家刘正春先生藏有一张明仲尼膝琴,琴体虽小但结体匀称,十分精致,文雅可爱。此琴结体极不匀称,头、项、腰既短又粗,线条拖泥带水,模糊不清,形似丑陋的侏儒,一副俚俗之态。

(马维衡,江苏扬州人,著名斫琴家、演奏家,广陵派传人,扬州“南风琴馆”馆主、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