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是人类比较早产生的文明,在诸多艺术中一直与人们生活发生最广泛密切的联系。而能让人们享受音乐艺术表演的,却是在后来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出现劳动分工以后的事。但从那以后由于统治阶级对声色犬马享乐生活的追求,音乐表演艺术成了统治阶级追求奢靡无道生活的内容,引起人民反抗和后代统治者的警惕,特别是夏桀王“女乐三万人”和商纣王“酒池肉林”极度享乐引起的亡国之痛,时时被后人提起,引以为戒。楚庄王将珍贵的“绕梁”琴摔碎以显示与懒惰脱钩勤勉政治的决心,从艺术角度看值得惋惜,但从政治角度来看却是极为称道的,因此受到了当时民众与后代的推崇。从艺术家或艺术角度看,艺术效果可能是第一位的,但是从公众的社会立场或执政者看来,道德和政治永远是第一位的,所以音乐的教化作用比艺术表演重要得多。荀子曰:“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之为文。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则民齐而不乱。”对大众德智体三方面素质培养的意义远胜于满足大众情感和娱乐方面的要求。在历史上,古琴用音乐的方式做到了这一点,符合传统社会“以礼治天下,以乐教天下”的要求。在中国,音乐教育极其重要,在儒门“六艺”中位列第二,但其他职业的“音乐工作者”(艺术表演者)地位极其低下,而同属音乐的古琴的社会地位却十分崇高,几乎要达到神圣的地步。这种状况的出现,不是没有原因的,值得人们去认真思考和分析。
当代的现实是,《天闻阁琴谱》版的《流水》被大家认知的程度要大大超过《神奇秘谱》版的《流水》。这个现象就说明一个道理,在当代,作为“修身养性”类的音乐还未被社会普遍理解并接受,整个社会能接受的是“艺术表演”类的音乐。这种状况的出现原因有二:
一是音乐美育教育的缺失。在以孔孟儒家为指导思想的传统社会中,音乐教育课程极其重要,“六艺”中排列第二。传统中国人音乐活动极其普及,在传统社会中音乐活动是中国人的生活常态,农闲工余,节前年后,老百姓自发的吹打弹拉唱,非常普遍,牧童骑牛吹笛,是画中常用的题材;武城终日弦歌不绝,被孔子称赞;《战国策》中记载当时齐国都城临淄“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从近代到眼下,琴友、票友、曲友、书友、鼓友等名词的出现,也反映了市民阶层非职业音乐活动的蓬勃开展。所以在传统社会里中国人的音乐修养极高。而当今,音乐教育在当前沦为学校教育诸课程中最不重要的课程,除了专门的音乐专业以外,其他高考都不用考音乐。所以导致当今中国人的音乐素质极低,能欣赏高档的表演性音乐(艺术)已属不易,更不用说是“修身养性”类的音乐。这样,人们会欢迎《天闻阁琴谱》里的《流水》超过《神奇秘谱》里的《流水》就可以理解了。
二是当代职业音乐界的强势话语权。鸦片战争后,西学东渐。脱胎于基督教教堂音乐的西方经典音乐在近半个多世纪来逐渐占据了中国整个音乐界,音乐教育也已经全盘西化了,西方职业化音乐表演理念也被中国当代音乐界全盘接收,在当今的中国音乐界很少人会想象到音乐除了艺术表演还能做什么。前文已经说过,从音乐表演艺术而言,《天闻阁琴谱》里的《流水》表演效果好于《神奇秘谱》里的《流水》。当今职业音乐工作者也成为音乐界的主流,因此在音乐圈中职业音乐工作者拥有强势话语权,从自身的立场和利益出发他们可以左右音乐圈的舆论动向。
除了以上的两个原因外,致使《天闻阁琴谱》版的《流水》享誉当代的还有美国“旅行者二号”卫星上天事件。
20世纪70年代,正当古琴极度衰弱之际,大洋彼岸传来了美国发射了一颗寻找外星文明卫星的消息,这颗卫星向外星系文明带去了地球信息,其中有半小时地球音乐。因为时间有限,音乐基本上都是片段的,只有中国音乐《流水》是完整的。这在当时的中国文化界反响巨大,在音乐界取得良好的声誉,对当时陷入绝境的古琴界注入了强心剂,直到今天我们还在津津乐道这件事。这个《流水》用的是《天闻阁琴谱》,管平湖先生演奏的。这个事件对中国古琴界的鼓舞是如此的强大,当时面临灭绝的中国古琴界同声欢迎它,古琴界的雅俗之争在当时效果如此良好的事件里变得无关紧要,众口一词对这个《流水》好评如潮,而不会去关注另外的《流水》,不用说是《神奇秘谱》的《流水》,就是川派的《流水》(喻绍泽弹)、诸城派的《流水》、顾梅羹的《流水》等诸派《流水》至今也没有多少人去光顾,因此当今《天闻阁琴谱》的《流水》名声会大大超过其他流派的《流水》而占据主导地位。
从以上的分析中我觉得当今古琴发展有两个问题值得我们注意:
一是关注音乐规范过程中的负面效应,重视发展传统音乐的流派特点。
中国当前音乐界的全盘西化,所有教学体系都出自西方基督教的音乐教学体系。这种体系的做法与基督教的传教手法类似,具有极强的征服欲和排他性特点。它不习惯或者敌视流(宗)派的存在,不懂得在流派之间相互宽容与赞赏的重要,所以它一旦占据强势地位后立刻会以音乐正宗自居,以自己的一套体系和规范去强迫别种音乐遵守,这种行为已经成了国内音乐主要教育机构——音乐学院教育工作的习惯,他们会用西方的一套音乐工作习惯来处理和教授不同的音乐,所以,任何一种具有鲜明流派特色的民族传统乐种一旦进入音乐学院教学体系后其流派特色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全盘西化”的音乐教育现实对古琴流派音乐是一种很有效的破坏。但无论如何,只会欣赏一种《流水》而不知道欣赏多种流派的《流水》的琴人是肤浅和不成熟的。同一琴曲多种流派的存在也增加了琴曲欣赏的多样性,并有助于培养人们多元文化的思考能力和习惯。再者,毕竟艺术个性是绝对的,规范只是相对而言,那种在音乐实践过程中借口“艺术规范化”而致使流派遭到破坏的行为无疑是对传统音乐正常发展的犯罪。我们要关心传统音乐流派的正常发展,为此创造良好的艺术环境,当前尤其应该关心弱势琴派,大力宣传弱势琴派,尽力恢复旧有琴派,在各流派相互对应中发现和总结流派发展的规律和成因,发展新流派,让古琴流派重现万紫千红、百花争艳的热闹景象。
二是当前普及古琴音乐不可或缺的权宜之计必须重视。
虽然恢复高雅的风格是古琴音乐的终极目标,但在目前古琴音乐正值中兴初期,亦不可低估如《天闻阁琴谱》版《流水》等通俗古琴曲在振兴古琴文化初期的特殊作用,这种通俗类的乐曲在目前弘扬古琴文化中的确能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就是笔者现在要弹古琴音乐给别人作介绍,《天闻阁琴谱》的《流水》依然是必弹曲目。古代尚且有“儒派”、“山林派”、“江湖派”等并行不悖,琴人一团和气,其乐融融,当代我们更应该以包容的心理看待多元的古琴文化,力求古琴文化风格流派的多样性,为繁荣和普及古琴文化发挥作用。
(王政,浙江舟山人,琴学家兼演奏家,曾为报社记者,后全力操古琴,琴学著述颇丰,设多所琴馆收徒传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