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变的波折
海明威从欧洲归来了。1919年1月4日,海明威从******港出发,经过一路上风浪的颠簸和中途的几天逗留,终于在1月21日抵达纽约港。几经迁徙,住进了东芝加哥大道100号。
海明威在这里变得成熟老练多了。他待人和气,但不讨好;精明能干,但不自作聪明;举杯饮酒,但不喝醉;结交女友,但不动深情。饭菜概不讲究,一块粗面包和一杯廉价酒就是他喜爱的一餐。他进门与“艺术家们”谈得来,出外去又常与“艺术家们”不屑交往的下等人混在一起。
他一边写东西,一边找工作。他经常到最廉价的街头小吃店花六角钱对付一顿中餐或晚餐。《多伦多明星周刊》连续发表了他的几篇短文。最缺钱用的时候,他接受了《芝加哥论坛报》犯罪案件记者这样一个临时性的工作,写的是破旧公寓里跳楼自杀的女人,僻静街道上无人处理的车祸,还有漂在密执安湖上的身份不明的男尸。
他对这些事情已有点讨厌,但不得不勉为其难去写。因为他自己真正喜爱的小说作品,总是附了退稿信被寄了回来。
他只相信行动。
他的打字机哒哒哒地响个不停,字纸篓里堆满了揉皱的稿纸。一篇篇的小说寄出去,退稿信却像秋天的黄叶一片一片地飘落过来。
东芝加哥大道100号的客厅是讨论室、约会处,也是文人雅士们召开新闻发布会的场所,退稿信与好消息都在这里当众宣读。
海明威没有进过大学,他不喜欢去啃大部头理论,也不相信这个主义那个方法。他的理论、他的写作风格,乃至他的全部人生哲学都是来自行动、来自实践。
他不啃理论,不谈主义,不学方法。他的朋友都说他有过人的直觉。他只认干和干好。干,而且干好了,就会得到承认。
东芝加哥大道100号大概就是给他带来好运的地方。他在这里收获了小说创作的第一次成功,还采摘了爱情的第一颗果实。
房主人肯里·史密斯的妹妹凯蒂·史密斯有一个女友,名叫哈德莉·理查逊,毕业于圣路易女子玛丽学院,钢琴弹得很出色。哈德莉的父亲早逝,她长期与母亲同住。她母亲最近去世了,她的精神受到很大刺激。因此凯蒂就邀她来芝加哥小住散心。芝加哥是美国有名的音乐之城,哈德莉也希望能在这里做点事业。
哈德莉已经28岁了,但外表还像个刚刚走出校园的女孩,一头光滑的长发,姿容美丽而气质娴雅。她秀外慧中,有才华,很自信。后来很多人都说她与海明威的母亲有相似之处。
哈德莉与青年艺术家们一起住了三个星期,他们那新鲜有趣朝气蓬勃的生活很快改变了她郁闷的心境。追求过哈德莉的人很多,她从没动过心,可她对海明威差不多是一见钟情。海明威出身于很好的家庭,这么年轻,已经有了丰富的阅历,他工作很刻苦,有三个男子汉的精力,他的言谈举止粗犷而富有魅力,人人见他都喜欢,而且他无论在高级餐馆或者下等酒吧间都同样自得其乐。哈德莉只是顾虑自己比海明威差不多大了8岁。
海明威对哈德莉也同样钟情。他结交一般女友是凭兴致,随心所欲,随遇而安,不怎么挑剔。但真要作妻子来考虑的话,他遵循的还是橡园镇文明的标准,要有风度、有教养,这不光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就代替得了的。哈德莉正是他心目中的佳偶。至于年龄问题,他根本不在乎。他疯狂地迷恋过的阿格纽丝也比他大8岁。
但是海明威的态度比哈德莉审慎得多。他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他正在为工作,为前程,为实现文学梦而奋斗,他的几个朋友也劝他千万别在这时候结婚。而更重要的,也许是他的满腔热情已经为阿格纽丝喷发过一次。火山的强烈喷发总是只有一次的。
3个星期以后,哈德莉回到圣路易斯。他们每周互通一信。
1921年9月,距初次相识10个月的时候,海明威与哈德莉在霍托湾的一座乡村教堂里举行了婚礼。随后就在温德米尔别墅度蜜月。沙滩、树林、蓝天、白浪、明月、星空,全成了只为他们两人所有的世界。哈德莉快乐、深情而豪迈地说:
“世界就是一座监狱,而我们,正在把这座监狱打得粉碎!”
海明威的生活揭开了新的一页,但前面的路并不是铺满鲜花。
正当作家海明威蒸蒸日上的时候,作为丈夫的海明威正在炼狱里煎熬。他与哈德莉相濡以沫,携手创业的艰辛生活中,冒出一个波林·帕发芙。波林在巴黎一家名叫《风行》的杂志社当编辑,是美国阿堪萨斯州一个富绅的女儿,毕业于密苏里大学。她个子矮小,蓄着刘海发式,算不上美丽,但体态秀气,服装考究,穿戴时髦,常着一件漂亮而昂贵的小金鼠皮外衣,也颇有一种富家闺秀的气派。
在哈洛德和凯蒂家的一次友人聚会上,波林认识了海明威夫妇,她与哈德莉很谈得来。不久,她就带着自己的妹妹吉尼到海明威家探望哈德莉和小约翰。
终于有一天,波林像青藤缠大树一样缠上了海明威。而天真的哈德莉还蒙在鼓里。海明威同时得到两个女人的爱,神魂颠倒,又痛苦不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战争之中。
他既舍不下妻子,又割不断与波林的关系。他痛苦不堪,一人静处时脑子里常常冒出死的想法,与人交谈,也常常是死的话题。
他的心头成了拳击场、斗牛场,凶狠的拳击手在对打,斗牛士和猛牛在搏杀,把他那颗坚韧的心践踏得血水四溅。他两面应付,强装镇静,内心却如滚油煎煮。
天真的哈德莉终于觉察。
一天晚上,海明威在床上翻来覆去闹失眠,哈德莉突然说,她现在完全有理由认为他在与波林恋爱。海明威的脸刷地一红,随即恼羞成怒,反过来气势汹汹地说,她不应该揭穿这个秘密,这等于把联结夫妻关系的链条砍断了。海明威翻身起床,冲到楼下,天正下雨,他站在黑地里任雨淋。哈德莉蒙在被子里哭泣,他们的稚子在一旁酣睡。
此后,他们之间便频繁爆发争吵。这年夏天,他们仍一同到西班牙去看了斗牛,然后夫妻便分居了。
这时候,距波林第一次出现在他们家里刚好一年。
秘密既已被揭穿,波林也越来越大胆。哈德莉决定用女人的方式与波林来一次**********,她写了一张誓言:假如海明威与波林分开100天仍然彼此相爱的话,她就退出这场爱的角逐。
于是波林回到美国堪萨斯州那个阔气的家里,哈德莉也带着儿子搬出了锯木场楼上的房间。四人又分隔三处。
海明威在炼狱中受了3个月的煎熬,他带着深重的罪恶感坠入了波林的爱河,他用埋头创作的方式来摆脱痛苦。
但海明威永远也忘不了哈德莉。他们共同生活了5年,这并不算长。可要知道,这是海明威一生中最艰难的5年。哈德莉用自己的忠诚勇敢和无私慷慨,支持激励年轻的丈夫取得了成功。可他,却在自己成功之际,给了她致命的伤害。
哈德莉曾苦苦挽救她同海明威的婚姻。最后,看到无法破镜重圆,她以一种高贵的平静和安详接受了痛苦的现实。她决定离婚后的一天晚上,给海明威写了一封信,信中充满了母亲般的爱,她希望他今后吃好,睡好,工作好,身体好。总之,希望他幸福、健康。
不错,哈德莉跟他争过,吵过,有时还很激烈。但这比起她的牺牲和奉献,比起她的善良和纯真,比起她的聪慧和美丽,又算得了什么?
离婚后的好几个月里,海明威经常用暴怒狂躁来掩盖他失去良妻爱子的懊悔和痛苦。他的朋友出于善意,用高明的哲理帮他解脱:“一切有天才的人都是不道德的。”
为了弥补给哈德莉造成的心灵创伤,海明威把自己的成名作《太阳照常升起》献给了哈德莉,小说的扉页上题写了献词。后来的岁月里,哈德莉经常在他心中升起。他的许多小说情节,都来自他与哈德莉共同生活的那段时光;他笔下好多美丽的女性形象,都有哈德莉的影子;他的心情不快的时候,常常想到哈德莉,写信给哈德莉;他们后来也曾几度重逢。
海明威在步入“不惑之年”时,无限感慨地说:他接触、了解的女性越多,越对哈德莉感到敬佩。他逝世后才出版的长篇小说《海流中的岛屿》中,描写了主人公赫德森与其第一个妻子重逢的热烈情景,就是以自己与哈德莉的悲欢离合为生活原型的。
海明威对哈德莉抱有终生的内疚和怀念。因为她美好,因为她是他的第一个妻子,更因为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创业时光。
《永别了,武器》
名作的产生似乎总是伴随着忧患。海明威也好像非要在忧患之中才能写出名作。他在婚变以后开始写《永别了,武器》,尽管此时他已经与穷日子永远告别,却仍然接连遇到忧心和倒霉的事情。
《永别了,武器》是“迷惘的一代”文学的最高成就之一,着重探索了“迷惘的一代”的形成问题,并且把这个问题紧紧地同帝国主义战争对一代人的摧残联系在一起,因而把矛头指向了帝国主义战争,具有强烈的反战倾向。小说以第一人称写成,故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意大利与奥地利交战的前线展开。
小说主人公名叫亨利·腓特力,是个美国青年。他原来在意大利学习建筑,战争爆发后以志愿兵的身份参加了意大利军队,被授予中尉军衔,指挥一个汽车救护队驻扎在意、奥边境上临近前线的哥里察小镇。头年夏天,意大利军队打了几场胜仗,战局有所好转,腓特力休了一段假。再回到驻地时,只见十几部汽车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长长的车棚下,司机们正在忙着检修,一切都令人满意,他暗自想道:“我人不在这儿看管车子,显然没有多大关系。我本来自以为很重要,以为一切顺利进行,大多是靠我一人。现在我才明白,有我没我都没多大关系。”
同腓特力住在一起的意大利军医雷那蒂,不久前认识了设在小镇上的英国医院里的护士巴克莱·卡萨玲小姐。腓特力陪同雷那蒂到医院去看她。卡萨玲小姐高高的个子,金黄的头发,腓特力觉得她长得很美。她手里拿着一根儿童玩具马鞭一样的细藤条。这是她未婚夫的遗物,他不久前在法国战线阵亡。
回住处的路上,雷那蒂对腓特力说:“卡萨玲小姐比较喜欢你,超过了我。”此后,腓特力经常到医院去拜访卡萨玲。但他并不爱卡萨玲,也没有任何爱她的念头。他只承认是朋友。
一天下午,腓特力中尉奉命率领四部汽车开往某地。当晚将发起进攻,救护车队要做好运送伤员的准备。他们到达前沿阵地以后,把汽车隐蔽好,就坐在壕沟中待命。腓特力同四名意大利司机谈论起战争。
外面天黑了。探照灯长长的光柱在山峰间晃动着。炮弹不断飞来,掩蔽壕里,泥土像下雨一般往下落。腓特力正和司机们进餐,突然一颗炮弹落在掩蔽壕里,只见一道闪光,前白后红,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再接着一股疾风扑了过来……腓特力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身上,他用力扭,用力抽腿,终于把双腿抽出来,他身边一个叫巴西尼的司机两条腿全炸烂了。腓特力动手解下绑腿,想替他包扎,可是发现他已经死了。腓特力坐直了身子,突然觉得“头里有什么东西在动,狠狠地从后脑勺往眼珠子里冲”,“双腿又暖又湿”,鞋里边“也是又暖又湿”。他知道自己也受伤了。
腓特力被抬到急救站。他头盖骨有破裂,膝盖骨炸伤。急救站军医给他做了简单的手术,然后用救护车把他送到野战医院。
他在野战医院度过了危险。雷那蒂来看他,告诉他说,部队正在考虑给他颁发一枚银质奖章。腓特力认为自己无功受奖。可是雷那蒂说:“受伤前后,你一定做了什么英勇的事。你仔细想想看。”腓特力说自己当时动都动不了,什么也没做。雷那蒂认为“这也没关系”,只需有人能证明他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他就可以得到奖章,腓特力对此不以为然。
为了进一步治疗,腓特力转到米兰一所红十字会医院。事有凑巧,卡萨玲小姐也调到这所医院来了。他们两人久别重逢,并且相爱起来。卡萨玲利用每天值夜班的机会陪伴腓特力,同他一起欢度良宵。他们完全陶醉在爱情的幸福里。腓特力想:“天知道我本不想爱她。我本不想爱什么人,但是天知道我现在爱上她了。现在当我躺在米兰的一家医院的房间里时,我觉得非常愉快幸福。”他伤势逐渐好转,到能走动的时候,他跟卡萨玲一起到公园赶马车,到赛马场看赛马,整整一个夏天,他过得很愉快。
他计划利用三周的“痊愈休假”,同卡萨玲一起到马奏列湖去划船、钓鱼,在树叶转黄的秋天里散步。可是他又得了黄疸病,计划没有实现。待到黄疸病好了时,他的假期已满,只好返回前线。他恋恋不舍辞别了卡萨玲。
前线,意奥两军正在鏖战,腓特力刚刚到达就接到撤退的命令,意大利军队失利,溃退下来,德奥联军突破防线,大步挺进。
腓特力和由他指挥的三部救护车跟着意大利人撤退,卡车、马车、大炮等等,在大路上汇合成宽阔的队列,在风雨中缓慢地移动。到黄昏时候,车子陷进泥里,进退不能,他们只好丢下车子,步行朝乌迪内方向进发。
他们沿着铁路走。突然,一片树丛里有人打了几声冷枪。一名叫爱谟的司机,身体一摇,滚下了路基。子弹穿透他的头部,紫红色的血从窟窿里往外喷,他死了。腓特力用他的帽子盖住他的脸,几个人又继续赶路。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来到塔利亚门托河上的一座桥跟前,挤进渡河的人群里。河水差不多挨到了桥板,水面上泛起漩涡,头上的雨下个不停。桥头站着宪兵,他们用手电筒照着每个过桥人的脸,仔细端详,见到军官模样的就抓去,他们是军法处派来抓溃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