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好玩的情人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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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林月嫦的家离鲁院较远,本来也应住在院里,但因她丈夫去美国搞科研不在国内,家中四岁的女儿无人照顾,便只能公私兼顾——早晨,先把女儿送到幼儿园再往鲁院跑。晚上,不管鲁院这边事情完没完,也必须准时下班,把女儿从幼儿园接出后一同回家。对此,她曾向名下的学员们感叹说:“谁要不了解我们这代中国职业女性的生存状态,谁就无法弄懂‘疲于奔命’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研修班时间为一个月,主要是学习理论,解读名著和讨论写作技巧,目的当然是磨刀充电。这样,学员们每天都要集中活动,听八位指导老师轮流讲课。什么《九十年代中国长篇小说创作回顾》,什么《历届矛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漫评》,什么《当代外国文学思潮一瞥》,什么《长篇小说创作技法ABC》等等。

林月嫦主讲的题目是《现实主义文学的流变》。她首先开宗明义,认为现实主义文学流派是巨无霸、常青树,根深而叶茂,永远不会走入穷途末路——尽管它因实用主义政治的强奸而败坏过名声。但是,政治功利主义的约束,毕竟已被新时期的文学所突破,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实践中,人本意识正在迅速觉醒,审美意识正在迅速复苏,贫民意识也在迅速增强。

她指出:对权威的归顺是新闻的本性,而文学的品格却是自由的,甚至常常是权威的叛逆。所以,它不应承载太多的政治功能,只能在平静的表现人性本能的过程中,关照社会的变革。因而,初写长篇的作者,要多写生活的原生态,不可太概念化,甚至不妨给自然主义一些位置……

接着,她便举出杞原的《山里人家》、白小嫚的《大山的女儿》和黑马的《黑色娘子军》为例,认为这几部作品都是具有一定自然主义色彩的现实主义好作品。

后来,她又从自然主义谈到食与性,认为这是人类生存中最不应被忽略的两件大事——食为活命,性为繁衍,都不可或缺。但不能太自然主义,特别是写性,要强调审美取向。

最后,她又把话题转到男女作家的差异上来,认为男性作家多爱关注外部世界,总想把自己摆放到政治家的位置上,很可悲;而女性作家多爱关注内部世界,喜欢玩味、抚摸心灵的苦闷与情感的伤痛,很可怜;男性作家多富于理性思考,女性作家则多长于人性开掘;男性作家行文喜欢慷慨、激越,燕赵悲歌,黄钟大吕;女性作家弄笔喜欢行云流水,百啭千回,低吟浅唱;男性作家倾向于宏观勾勒,是形而上;女性作家倾向于微观描摹,属形而下……

她侃侃而谈,妙语连珠,有许多观念与见解让杞原顿开茅塞,心里不禁暗暗惊讶——看不出这位漂亮的“影星”编辑,竟有如此的锦心绣口,怪不得那么厉害!

一旦有了这种感觉,听课的意念便有些收拢不住,两眼直勾勾地盯在林月嫦的脸上——他觉得她的魅力已不仅仅在于长得像他心仪已久的那位影星,更主要的在于她那用智慧的光环映衬出来的具有较高品位的雅逸气质。所以,“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倾国倾城”这类发了霉的词汇,勉强用来形容那位影星还可容忍,倘若用在她林月嫦身上,就绝对绝对不能容忍了。

那么,应该用怎样的词汇来形容她呢?他搜索枯肠陷入了沉思。

初夏的薰风从窗外轻轻溢进,送来一阵花的幽香,杞原便想到了花——虽然都说第一个将女人比喻为花的是天才,第二个则是蠢才,可杞原依然愿意做蠢才——对于女人来说,还有比花更好的比喻吗?

可是,林月嫦像什么花呢?牡丹?芍药?抑或是睡莲?杜鹃?还是梅、菊、桂、兰?不,都不妥帖,这些花有的只是色香妩媚、君子风骨乃至逸士气节,但却都不那么富有锋芒与锐气。从第一次见面到听她的讲课,他觉得林月嫦是个锋芒锐不可当的女人,很辣,很有攻击欲与挑战精神,又极有思想与内涵,所以……他忽然想到蔷薇,也许这种浑身是刺的丽卉可用于她的形象比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仍不理想。蔷薇固然有锋芒,也有浓香,但花的形状似乎小气了些,比喻尤三姐那种泼辣的小家碧玉可以,比喻林月嫦这样的现代知识女性,则会降低她的雍容与高贵——如果牡丹或者睡莲要像蔷薇那样浑身是刺就好了。他这样忽发奇想,并为自己的荒唐奇想的不伦不类而忍俊不禁,哑然失笑。

“杞原,你笑什么?”一直注意着杞原的林月嫦,见他无端发笑,有些纳闷儿,便指名问道,“难道你觉得我的话可笑吗?”

杞原的意绪正游移间,蓦然听到林月嫦指名发问,一时反应不过来,傻傻地问:“你说什么?”

林月嫦立即意识到杞原刚才精神溜号了,便有些不高兴,故意揶揄他说:“我说有人两眼虽然直盯着我,心却出国旅游去了。”

一句话引得哄堂大笑。

第一次见面被坦言训斥,第二次听课又被当众揶揄,杞原便情不自禁对林月嫦产生几分畏惧心理,特别林月嫦课堂上的不悦表情,虽然瞬间即逝,却深深印在了杞原的心中,使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曾在信中拒绝接受林月嫦改稿建议的事,便认为林月嫦的不悦与揶揄都与他的不听话有关,心里就有些不舒服,认为林月嫦有些狭隘,而这是他为最鄙视的一种人格。所以,再见到林月嫦时,便不愿正面对视,偶尔邂逅,能绕道而行,就远远避开,回避不及就低头而过。不得不与她直面相对时,就垂了眼皮,把瞳孔聚焦在脚尖儿上,只把耳朵竖给她。

林月嫦好像没有发现杞原的这些微妙变化似的,一次也没挑剔他敬而远之的做法,更没有当众喊住他质问:杞原,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我是只母老虎吗?——没有。这使杞原心里暗暗庆幸。

星期六休大礼拜,研修班也停课休息,学员们便都自由活动。芦雁虽是离了婚的人,回家与留院都无所谓,可因他不甘寂寞,头一天晚上就嚷着找地方潇洒去了。宿舍里就只剩下杞原和黑马,两人都想趁机补一补外国名著所读有限的课,便一同到院图书馆去借书。杞原借的是美国心灵辨证法开山人物霍桑的代表作《红字》,黑马借的是俄国现实主义领袖人物屠格涅夫的早期杰作《猎人笔记》,回到宿舍之后,二人朝床上一躺,便专心致志地读起来。

正读得入迷时,有人敲门喊杞原接电话。杞原心中暗自诧异——省城里举目无亲,谁会给自己来电话呢?莫非是莲花打来的长途?这样想着,脚下情不自禁提高了频率。

电话设在值班室,值班的是位中年大嫂,见了杞原意味深长地说:“是个女的找你。”

杞原觉得值班室大嫂的弦外之音很没意思,便特意回敬她说:“我的老婆当然是女的。”然后抓起电话就问:“喂,是莲花吗?”

“对不起,我不是莲花。”电话里的声音很耳熟,但杞原一时还反应不出是谁。

“我是林月嫦。”声音淡淡的,像没有颜色的茶水。

“林编辑?”杞原很觉意外。

“你听到这个名字很失望,是吗?”

“不,不不。”杞原连忙否认,“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来。”

“为什么没想到呢?我给你打电话不合乎逻辑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

“不必暧昧,也不必看脚尖儿,你面对的是电话另一端的林月嫦,用不着回避她的目光。”

“我……”杞原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原来林月嫦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心理变化!还以为她一直没发现哩。这样一来,被人说破隐秘的尴尬,使他的嘴条件反射般地发生了故障,说话就有些不连贯,也很没质量:“我……没……看脚尖儿。”

“那你在看什么?看两只苍蝇翩翩起舞吗?”

“我在……‘看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杞原被逼得无奈,竟急中生智,也“幽”了一默。

“很好,你终于又能在我面前找回自信了。那么,还需要我向你道歉吗?”

“道歉?”

“是的,那天我不该在全体学员面前挖苦你。”

“原来为这个,那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可你从那以后一直在回避我。”

“没……回避你。”

“算了。有没有回避你自己知道吧。不过,我还是要向你道歉。”

“这又何必呢?我根本没往心里去。”

“你是说,你早已经原谅我了?”

“当然,不过这么说是不是小题大作了?”

“对,我这人就喜欢小题大作,所以,我想请你吃晚饭,肯赏脸吗?”

“你请我吃饭?”

“向你表示歉意嘛。”

“不不不!这可不敢当。”

“你是说不肯赏脸?”

“不不,我是说这会折杀我的。”

“如此说你答应了?”

“我……”

“我家在和平大街出版大院二五八号,从鲁院门前坐一O一线公共汽车可以直达。”

“林编辑,我……”杞原还想说什么。

“中午十一点半,我在家里恭候。”电话就挂断了。

杞原望着电话听筒发起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