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澈悟的思与诗
1466500000007

第7章 激扬沉郁的忧国情殇(3)

《赠津中友人》于1901年4月作于天津。李叔同在诗前序言说,感时而发一类的诗或文,常常是世人喜欢抒写的。李叔同声言,他本人的志趣不在这类诗文上,“余雅不喜此事”,实为一种审慎。因此,谨以此诗言此志,向天津旧友同人呈示。

这首七言绝句蕴涵时评之意,但是作者并未表露出主观时评的具体所指,并未涉及具体的人或时事,因此,读来颇具耐人寻味之意韵。上句“千秋功罪公评在”,“千秋功罪”意为站在历史的高度审视时事之“功”与“过”;“公评”,即历史的公正评判。它表明,应以一种历史主义的态度看待当下发生的大事件,所谓历史自有公论。下句“我本红羊劫外身”之“红羊劫”指国难。古人认为“丙午”、“丁未”是国家发生灾祸的年份。“丙丁”为火,色红;“未”属羊,故有此称。南宋理宗年间的柴望,著有《丙丁龟鉴》,历举战国至五代这一历史时段之间的变乱,发生在丙午、丁未年的有二十一次之多。这无疑是一种历史谶纬之说。李叔同在诗中表明,他作为社会个体,其生辰八字、人生命运、际遇均与丙午、丁未无缘。可是,我们从更深的隐喻语境探究作者的言外之意:“我本红羊劫外身”即自己确认,自我没有卷入“红羊劫”,这一历史变局、国家灾难的旋涡中!“历史旋涡”应是指庚子之役,八国联军入侵所带来的变乱时局。1900年是庚子年,并不是丙午或丁未年,李叔同以“红羊劫”指代“庚子变乱”这一空前国难,正是诗之暗含的本意。基于对自我在历史大事件中个人所处的站位,这一清醒的认知更进一步谦逊地表明“自分聪明原有限”。“分”即料想,料想自己的聪明、才智等禀赋是有限的。因此,羞于在事后对历史变局中的当事人的所作所为说三道四,大发议论。其实,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作为历史存在的人,总会因其所见、所闻而生成个人的独立见解。不发议论,也正表明了一种独立见解或立场。“旁观者也是一个行动者。他被卷入他正在观察和记录的事件之中。无论该事件在时间上、地点上会如何遥远,他还是要被卷进入去,因为这些事件是人类的事件,而他自己就是一个人。”汤因比的这一论断说明,“历史存在的人”正是这样“对历史的敞开”。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是历来士大夫或知识分子介入社会现实、干预社会现实的一种方式。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实为儒家所提倡的“济世”优良传统。然而,历史舞台的变幻风云,往往也笼罩在重重迷雾中,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尤其如此。许多时候,要在当下对某些被时代、命运推至历史舞台或时代风口浪尖上的显赫风云人物,在历史关头的所作所为进行“公评”,是很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因为“关键在于,一个人在不到一个世纪以前时无法轻易地预言,究竟什么东西在现时会被认为是非常重要的”。李叔同具有这种清醒洞悉历史之睿智。

事隔一个世纪后,再回眸当时最具争议的人物、洋务运动主将李鸿章即是。作为清廷高层为数不多的汉族士大夫,李鸿章做官做到了如此位高权重的境地,其本人对自我如“裱糊匠”一生的总结,是值得后人深思的。“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可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虽明知为纸片糊裱,然究竟决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支吾对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

北地多狂风,今岁益盛。某日夕,有黄云自西北来,忽焉狂风怒号,飞沙迷目。彼苍苍者其亦有所感乎!

二月杪,整装南下,第一夜宿塘沽旅馆。长夜漫漫,孤灯如豆,填《西江月》一阕词云:

残漏惊人梦里,孤灯对景成双。前尘渺渺几思量,只道人归是谎。谁说春宵苦短,算来竟比年长。海风吹起夜潮狂,怎把新愁吹涨?

诗人再次喟叹北方春季多狂风,认为那一年更强盛。“有黄云自西北来,忽焉狂风怒号,飞沙迷目”所指,大概正是每年的这个季节,从西北方向袭来的“沙尘暴”。面对如此灾害性自然气候,诗人发出内心深处的祈求及悲叹:“彼苍苍者其亦有所感乎!”上苍神灵,你们也感受到这灾害了吧!

在《遗墨精选》中,《西江月?宿塘沽旅馆》这首词被认为作于1901年2月,但依此词前面的序文交代:“二月杪,整装南下,第一夜宿塘沽旅馆。”杪为树枝的细梢,在此引申为年、月、季节的最后,按理,其意即二月底。李叔同于二月从上海出发,到天津省亲后,因“庚子之役”,交通不畅,被迫在津居留了两个月。那么,当他两个月后,自津返沪应该是在1901年的4月底或5月初。“整装南下”,理应是从天津南下返沪。再者,“第一夜宿塘沽旅馆”,由天津南下,第一夜宿塘沽旅馆,待乘海船,与紧接其后的诗序所言“越日,日夕登轮”,正好吻合,似乎较合理。或可理解“二月杪”为在津居留了两个月的月底。就此存疑,笔者且先按“整装南下”解读。

北征心酸,南归心惘。“残漏惊人梦里,孤灯对影成双。”漏,古代计时用的漏壶。杜甫《和贾舍人早朝》诗有“五夜漏声催晓箭”。漏尽更残扰人梦,形影相吊抚昔创。“前尘渺渺几思量,只道人归是谎。”自津返沪归途,追思往昔依稀旧事,感触万千:如将此次“北征”名为“归家省亲”,实为言不由衷之谎!寥寥一句词,蕴含无限意。天津这个李氏大家族内的前尘渺渺往事,多令李叔同思之而深深感伤。因门户复杂,李叔同系出旁门,他曾对丰子恺言:“我的母亲——生母很苦!”这是“李叔同式的悲苦”之个体因素之一。“谁说春宵苦短,算来竟比年长。”驿馆孤灯如豆,长夜听风漫漫……“海风吹起夜潮狂,怎把新愁吹涨?”李叔同处在“时间的这一点上”,其所感所思,随“这个历史时空的移动点”转换:海风呼啸,念前尘旧事,思家道之不幸又念及国衰,心潮如海潮。

越日,日夕登轮。诗云:

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

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

风卷旌旗走,野平车马驰。

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

《登轮感赋》是1901年5月自津返沪途中所作。《北征泪墨》集,作为李叔同北上至天津省亲,南下归沪的亲历“感时”诗词汇集,其两个月的所见、所感、所思、所悟,至此,似乎有了一个种种情感汇聚的总结。“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此句与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句,有异曲同工之境。凭舷远眺海天尽头时,胸涌沧桑惊变之慨叹。一路经历,使诗人内心深处哀痛难平。夕照海面,航船疾行,长海落日轻波涌;平原旷野,车辚马萧,列强军旅纵横驰骋。山河破碎,故国面目日非;诗人悲情,化作“泪墨”凝成诗稿……悲,莫大于国破家亡,莫过于由此而带来的心伤。

开轮后,入夜管弦嘈杂,突惊幽梦。倚枕静听,音节斐靡,飒飒动人。昔人诗云:“我已三更鸳梦醒,犹闻帘外有笙歌。”不图于今日得之。

舟泊燕台,山势环拱,帆樯云集,海水莹然,作深碧色。往来渔舟,清可见底。登高眺远,幽怀顿开。诗云:

澄澄一水碧琉璃,长鸣海鸟如儿啼。

晨日掩山白无色,□□□□青天纸。

这首七言绝句诗的序文,提到夜航中闻奏管弦,睡梦中又被“飒飒动人”音乐惊醒,且“倚枕静听”,思绪平复。此诗描绘大海美景:透彻碧水,海鸟长鸣,清晨的太阳掩映着山色。最后一句少四字,或文本残破,或刊刻印刷不清。无奈之余,且将其看作缺失的“空白”——“残缺的美”,供读者以解读接受的自由想象填补。

午后,偕友登燕台岸小憩,归来已日暮。□□□开轮。午餐后,同人又各奏乐器,笙琴笛管,无美不□。迭奏未已,继以清歌。愁人当此,虽可差解寂寥。然河满一声,奈何空唤;适足增我回肠荡气耳。枕上口占一绝,云:

子夜新声碧玉环,可怜肠断念家山。

劝君莫把愁颜破,西望长安人未还。

此七言绝句诗的序文记叙了船泊燕台时,与朋友登岸小憩,至回船时,已是黄昏。此段序文虽缺四字,但大意是清楚的。其时,李叔同在船上又欣赏了艺人的演奏及演唱,其演奏有笙、琴、笛、管,其演唱有悦耳动人的“清歌”,对音乐颇有造诣的李叔同,当然也同享共乐。“愁人当此,虽可差解寂寥。然河满一声,奈何空唤;适足增我回肠荡气耳。”“河满子”亦作“何满子”,唐玄宗时的歌者,亦擅长作曲,其歌声婉转,为当时著名歌手之一。后因故被唐玄宗处死。临刑时作曲赎死,竟不得免,后即名此曲为《何满子》。直到公元9世纪,此曲还在宫廷中演唱或被用作舞曲。白居易、元稹均有《何满子》诗记其事。李叔同此诗的序文提及此曲,其意思是:心怀愁绪之人,于此乐声歌声境地,虽然可将此音乐聊作排解个人寂寥之一时快慰,然而,恰如古之歌者河满子那一曲赎死之绝唱,无奈终归是一声空唤,于事无补。内心积郁之愁绪真的就没了吗?不过,此刻笙琴笛管之演奏,伴以清唱,倒也使我等增添些许荡气回肠之精神气概!音乐审美的愉悦是短暂的,山河破碎之愁绪却挥之不去!

“子夜新声碧玉环(《遗墨精选》中为“碧玉杯”),可怜肠断念家山。”深夜轮船上的乐曲、歌声的美妙之音好似晶莹剔透之玉环声声,如此乐境却不可能使离人忘却国破家愁之忧思。“劝君莫把愁颜破,西望长安人未还。”国难在此,忧国忧民之愁何以了断?

“思长安,想长安,要回长安,难上难!”这是戏曲传统剧目《拦马》(又名《挡马》)剧中,北宋将领焦光普的一段道白。焦光普率宋军赴辽征战,在战争中与宋军失散,流落外域。他历尽艰辛,设法辗转南逃回宋,在苦苦思宋想家时,道出了如此的哀叹。“思念长安,眺望长安”,是古代汉民族思国念家之民族集体无意识的语符意指象征,是一种民族集体文化心理的普适情怀。李叔同于此自喻为羁旅之人,仍“在路上”,西望长安,归心似箭。

国已破,家已散;离乱时世,人何以还?且以泪墨洒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