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澈悟的思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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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激扬沉郁的忧国情殇(2)

此外还有另一种影响较广之传说。相传杜宇死后仍不忘农事,其魂化为杜鹃鸟,年年阳春时节便昼夜苦苦啼鸣,以至于口中流血,音似“布谷布谷”,促人春耕春播,所谓“望帝春心托杜鹃”(晚唐李商隐《锦瑟》)。由“亡国之情”、“失位之恨”,其哀怨转换为“死化为鹃”后,仍“不忘农事”,仍念及蜀地百姓。“杜鹃啼血”之意象,成为“爱国抚民”的象征!神话叙事本身流传的演化,无疑令人感动,满足了民众的“接受期待”,从而广为传播。

“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望帝禅让归隐是好的选择。然而,杜鹃声声传天涯,何以化鹃后仍丢不开,放不下?何处无芳草?何处不是故乡?“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季节更替是自然规律,何以没完没了地感时伤春?光阴似箭,流转无常,人便在不知不觉中老去。生命的意义又何在?前四句诗,诗人所“思”有遥想、联想和寄寓,如此创作之心境暂时跳出了破败离乱之现实,其“诗”道出一种随性释然之意。联系此诗序文提及的“婆媳相向而泣”之梦境理解,诗人此刻存在于“思与诗”的有关对生命本体的思考中,似乎对人生之生离死别有了新的感悟,暂时获得了一种较纯粹的超然心态,一种难得的无利害之超脱!

后四句诗,其铺陈勾勒及诗境意指,则完全转回到了战乱动荡之现实中。“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燐燐树影遮。”其所指是杀戮之后的战场,阴森恐怖,大沽口的惨状使作者震撼,从而产生了有关地狱的鬼魅联想及形容描绘。“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在如此愁惨的清冷意境中,似乎明月亦能理解人间生离死别之痛楚:迁流所及,生民涂炭;月儿亦不忍看到世间的悲惨景象,收敛起光亮,明月仅剩下了暗淡的一弯月牙儿,失去了它清朗的光影。月与人同苦,月与人同悲。

晨起登岸,行李冗赘。至则第一次火车已开往矣。欲寻客邸暂驻行踪,兵燹之后,旧时旅馆率皆颓坏。有新筑草舍三间,无门窗床几,人皆席地坐,杯茶盂馔,都叹缺如。强忍饥渴,兀坐长喟。至日暮,始乘火车赴天津。路途所径,庐舍大半烧毁。抵津城,而城墙已拆去,十无二三矣。侨寄城东姚氏庐,逢旧日诸友人,晋接之余,忽忽然如隔世。唐诗云“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其境乎!到津次夜,大风怒吼,金铁皆鸣,愁不成寐,诗云: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

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

烛尽难寻梦,春寒况五更。

马嘶残月坠,笳鼓万军营。

此诗前面的诗序中,有关背景的交代非常具体详细。诗序提及“晨起登岸”,轮船夜泊塘沽,翌日一早上岸,由陆路赴津。“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晚唐诗人温庭筠《商山早行》中的这一诗句,非常契合李叔同登岸后的心境。当然,“故乡”所指,正是被列强军队攻占的天津。“旧时旅馆率皆颓坏”、“人皆席地坐”、“强忍饥渴,兀坐长喟”、“路途所径,庐舍大半烧毁……”作者从登岸至到达天津,这一路行程中映入眼帘的,皆是庚子之役后,一派兵燹的残破景象。“逢旧日诸友人,晋接之余,忽忽然如隔世”,感时伤世,作者内心所受之震惊、创痛可想而知。所引唐代诗人司空曙五言诗《云阳馆与韩绅宿别》句“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其意为忽然的相逢,却怀疑身在梦中,彼此悲戚相怜别后的生活,并互问了庚年。由此足见久别后,重逢于乱世的感伤之情。

这首五言诗总的格调是既沉郁亦愤懑。“鱼龙混”所指,正是其时的国际政治格局与所谓国际社会弱肉强食之秩序。“天心”为何?依上下文之诗意,应该是“天道”,或世之“公理”。有公理吗?即便有,又如何实行?而“物竞天择”、“争于力”之丛林法则,却正当其时。“落后就要挨打”,这是国人自近代以降,经受了一百多年的屈辱,才总结出的惨痛教训。作者深感民族存亡之危局所至,更苦于世上无公理可言,满腔激愤之情遂转为无奈之悲戚:“岂因时事感,偏作恕号声。”初至兵燹之地,再遇大风呼啸怒吼,恶劣的天气更加重了内心忧郁。烛尽难入梦,春寒浸体更无眠,无奈辗转至五更。逆风北征羁旅客,夜闻马嘶残月稀!外国列强的军营中传来的笳鼓声声,更加重了诗人的屈辱之感。

居津数日,拟赴豫中。闻土寇蜂起,虎踞海隅,屡伤洋兵,行人惴惴。余自是无赴豫之志矣。小住二旬,仍归棹海上。

天津北城旧地,拆毁甫毕。尘积数寸,风沙漫天,而旷阔逾恒,行道者便之。

晤日本上冈君,名岩太,字白电,别号九十九洋生,赤十字社中人,今在病院。笔谈竟夕,极为契合,蒙勉以“尽忠报国”等语,感愧殊甚。因成七绝一章,以当诗云:

杜宇啼残故国愁,虚名遑敢望千秋。

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

七言绝句《感时》是1901年3月作于天津(《遗墨精选》中,第二句为“虚名况敢望千秋”)。此诗序文交代,在天津居住一段时间后,本打算赴河南探亲,又因乱世兵匪横行,旅途所至之地,则人人自危,只得取消赴豫探亲之行,拟在天津“小住二旬”,再乘船返回上海。战乱后的天津城北地区,刚被拆毁,尘积数寸,风沙漫天,道路被拓宽,以方便行人,旧时之景象已是面目全非。会见日本友人上冈岩太,其人为红十字会人士,笔谈交流中,感到极为相投,虽是日本人,亦勉励李叔同“尽忠报国”,使其感动不已,于是写下了七言绝句一首。

此七言诗的篇首,李叔同又用了古蜀国王“化鹃啼血”的传说,自喻虽不能与杜宇报国抚民之美德望其项背,但尽忠报国之志不可移;后两句则宣示,于此国难之际,热血男儿的最后结局,要么是活着并一直战斗下去,直至成为将军,要么是抛头颅洒热血,直到战死疆场,表达了高昂的爱国激情。

越日,又偕赵幼梅师、大野舍吉君、王君耀忱及上冈君,合拍一照于育婴堂,盖赵师近日执事于其间也。

居津时,日过育婴堂,访赵幼梅师,谈日本人求赵师书者甚多,见予略解分布,亦争以缣素嘱写。颇有应接不暇之势。追忆其姓名,可记者,曰神鹤吉、曰大野舍吉、曰大桥富藏、曰井上信夫、曰上冈岩太、曰塚崎饭五郎、曰稻垣几松。就中大桥君有书名,予乞得数幅。又丐赵师转求千郁治书一联,以千叶君尤负盛名也。海外墨缘,于斯为盛。

北方当仲春天气,犹凝阴积寒。抚事感时,增人烦恼。旅馆无俚。读李后主《浪淘沙》词“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句,为之怅然久之。既而,风雪交加,严寒砭骨,身着重裘,犹起栗也。《津门清明》诗云:

一杯浊酒过清明,觞断樽前百感生。

辜负江南好风景,杏花时节在边城。

《津门清明》写于1901年4月5日清明节时,为李叔同滞留天津时所作。在天津这段时间,李叔同拜访了昔日之师友及一些日本文化人。

仲春时节,北方仍凝阴积寒。回顾北征一路的所见所闻,“烦”、“恼”油然而生。天寒,于旅馆无聊,读南唐李后主《浪淘沙》词后,“为之怅然久之”。词中李后主之“五更寒”多为亡国后的切肤之痛,因为“流水落花春去也”,必尝得“心寒”;而现实中“风雪交加,严寒砭骨”的“战栗之寒”多为现实“危局之寒”。于是,遥想这位南唐的亡国之君,于被囚期间创作出的这首千古名篇,特别是诗中饱含的刻骨铭心之感悟,引起了李叔同“为之怅然久之”,于阅读审美接受过程中,有了更深的阅读体验,也产生了某些深层次的共鸣。阅读主体在有限时间中的个人存在之“亲在”,予“在者”(作品)以观照,“怅然久之”。李叔同也是国家处于存亡之际的诗人,于仲春清明时节,重阅历史上亡国之君留下的诗词文本,从而有了进一步的“思”与“悟”。清明,民族传统之凭吊祭扫之日,观照“在者”——《浪淘沙》文本,因此赋予了特殊的意义:于清明思李后主之遭际,解李后主文本之深意。李叔同个体之阅读的“前理解”,又正是身处外强入侵之时,于此催生出内心深处的民族情感意识、民族人文心理结构等意向性的凭吊联想。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的这首词,前阕听雨声,感寒侵,伤春时,悲梦境;后阕独凭栏,见江山,思故国,伤今昔……词之诸多意象,无不与此刻“亲在”之诗人的周遭相适。对《浪淘沙》文本意境的审美观照,必创生无尽的“神思”、“兴会”。“当‘兴会’萌发的时候,就是‘神思’最活跃、最丰富的时候。‘兴会’是神思过程中的一个重要阶段,是神思活动发展到最高潮时的一种高度兴奋状态。”“在者”(文本)之诗,触发“亲在”(此刻李叔同作为阅读主体之存在)之思,再由思而赋之于诗!“随着观者的接受才实现的艺术作品的存在就是游戏一样,无生气的意义痕迹向有生气之意义的回转在理解中才发生,这一点完全适用于本文。”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李叔同在重新阅读理解《浪淘沙》词的文本过程中,实现了由“无生气的意义痕迹”向“有生气的意义”的转换……因为,历史精神的本质并不在于对过去事物的修复,而是在于与现时生命的思维性沟通。

“历史存在的诗人”与现实中“亲在的诗人”,由文本这一中介的接引、相会,开始了沟通、对话。

浊酒过清明,为何断饮?因凭吊亡国之君李后主,伤世感时,从而百感俱生。“辜负江南好风景,杏花时节在边城。”思绪一转,由时节又联想到仲春的江南,因北征省亲,身不在莺飞草长的江南,颇感遗憾。清明时节,亦是杏花绽开的时节。边城,相对于此时好风景之江南,即指诗人此时所在的天津。感时节,哀兴亡,无缘江南好春光;遥想江南美景,仅以“思”与“诗”作为遥望和期盼。

孤馆寒窗独坐,“为之怅然久之”,李叔同的内心深处,正默默地进行着清明的祭扫。为谁祭扫?首先是为亡国之君李后主祭扫。再回到现实,为当下国破战乱之中的生灵涂炭之冤魂祭扫,如再引至更深一层,亦为这个行将崩溃的王朝祭扫……

世人每好作感时诗文,余雅不喜此事。曾有诗以示津中同人。诗云:

千秋功罪公评在,我本红羊劫外身。

自分聪明原有限,羞从事后论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