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澈悟的思与诗
1466500000005

第5章 激扬沉郁的忧国情殇(1)

第一节 杜鹃泣血洒“泪墨”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儒家传统人文精神中忧国忧民之不渝情怀,始终贯穿在李叔同的个体文化人格中,尤以青年时代为盛。清末社会的痼疾,“家国沦陷、风闻声咽、天地顿隘”的危亡时局,文化断裂时代社会精神意识特有的迷失、无所皈依等,令有识、有志之士时时感受着心灵的痛苦和精神的苦闷,使李叔同一类知识人“啼笑胥乖”,无所适从。无论是与文友的诗酒奉和,或于风月场中与红颜知己的纵情酬唱……于李叔同而言,精神的皈依,是那些寂寥的月下徘徊,静夜孤灯下茕茕孑立的冥思,时代的精神之殇总是挥之不去。

《李庐诗钟》自序

索居无俚,久不托音。短檠夜明,遂多羁绪。又值变乱,家国沦陷。山邱华屋,风闻声咽。天地顿隘,啼笑胥乖。乃以余闲,滥竽文社,辄取两事,纂为俪句。空梁落雁,庭草无人。只句诊异,有愧向哲。岁月既久,储积寝繁。覆瓿摧薪,意有未忍。有付剞劂,就正通人。技类雕虫,将毋齿冷?赐之斧削,有深企焉。庚子嘉平月。

自序题目之“诗钟”,是清代文人聚会时流行的一种即兴创作诗歌的文字游戏。方法是:取意义绝不相同的两个词,或分咏,或嵌字,创作出五言或七言诗两句,以凑合自然、对仗工整者为上。分咏,如以“尺”、“蜂”为题:灯下量衣催五夜,房中酿蜜正三春。前句咏“尺”,后句咏“蜂”。嵌字,如以“女”、“花”为题: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堕楼人。前句嵌“女”字,后句嵌“花”字。相传,拈题后,缀钱于缕,系香寸许,承以铜盘,香焚缕断,钱落盘鸣,其声铿然,以为构思之时限,故名之“诗钟”。

这篇骈文自序,“四字密而不促”,抒“家国沦陷”之郁结,表“天地顿隘”之慨叹,忧绪中杂以闲情,情辞抑郁而又偶露慷慨,复杂之心绪、情感交织于一体。

“庚子事变”时,李叔同寄居上海城南草堂,时时心无所依,久不曾秉笔达意。感时伤事,于静夜低灯明照下,生发诸多愁绪。念及庚子事变带来的变乱时局,列强入侵,家国沦陷,山河破碎,一派凄迷。而作者本人亦顿感天倾地狭、处身窘迫而怅然忧戚。无奈之余闲中,沉迷于“天涯五友”文社。他们常常撷取两词之意指事物,吟咏成诗之俪句,如:空梁落燕,庭草无人。然而自己也觉得极少佳句绝唱,颇感有愧既往之贤哲教诲。如此,时日一长久,内心沉积之意绪扣而不得以发。然而,彻底断文绝墨作罢,又于心不忍。于是,将其篆刻表意,恰好达意与人。虽是雕虫小技,或不会令人不屑吧?以此供读者点评雅正,或有更多的寄寓!

此序文之意绪,感喟哀叹多,慷慨激昂少,足见既忧时局而又无奈。这种“忧黎元”之深沉叹息、悯时伤乱之爱国情怀,最终在《辛丑北征泪墨》诗集中得以充分地表达出来。

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8月,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强迫清政府于次年订立《辛丑条约》。其中规定付给各国“偿款”海关银四亿五千两,年息四厘,分三十九年还清,本息共计九亿八千二百二十三万八千一百五十两,以海关税、常关税和盐税作抵押。

1901年2月,李叔同举家自沪北上,返津省亲。时正值“庚子事变”后,清廷签订《辛丑条约》。由于交通不畅,李叔同被迫在津居留两月。待5月返沪后,他将此行所作诗词辑纂成《辛丑北征泪墨》,准备付印出版。该诗集的主要诗篇有:《南浦月?北行留别海上同人》、《夜泊塘沽》、《遇风愁不成寐》、《感时》、《津门清明》、《赠津中友人》、《西江月?宿塘沽旅馆》、《登轮感赋》、《轮中枕上闻歌口占》。据李莉娟选编的《李叔同诗文遗墨精选》,《辛丑北征泪墨》集中,还辑入《清平乐?赠许幻园》、《老少年曲》、《菩萨蛮?忆杨翠喜二首》等。其中,直抒胸臆,表露出深深悲愤、忧思的诗篇,集中在返津之“朔南驰逐”旅途有感而发的诗中。

《辛丑北征泪墨》序

游子无家,朔南驰逐。值兹离乱,弥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怆今昔。耳目所接,辄志简编。零句断章,积焉成帙。重加厘削,定为一卷。不书时日,酬应杂务。百无二三,颜曰《北征泪墨》,以示不从日记例也。

辛丑初夏,惜霜识于海上李庐。

以上序文,是作者陈述《辛丑北征泪墨》诗集的创作缘由。作者指出并说明,此诗词集为“朔南”北上旅途中的所闻、所见,以及与亲友的交往杂感之汇集,之所以用“北征泪墨”作为标题,显示不同于一般的日记体例。举家北上省亲,正值庚子战乱之后,社会仍处动荡“离乱”之时。这一年,李叔同22岁。旅途之耳目所接,皆为悲凉,“弥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怆今昔”。

笔者认为,此“北征”(《辛丑北征泪墨》)的写作背景、创作主体之思想情感等,又何尝不与彼“北征”(杜甫长诗《北征》)相似!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类似的以创作主体个人的亲身经历、见证来揭露社会战乱、动乱等给芸芸众生造成的深重灾难的作品还有许多,所谓“亲历乱离”类,亦成为一种文学创作母题。

杜甫的《北征》,创作于唐肃宗至德二载(757)8月由凤翔(今陕西凤翔县)往北至鄜州(陕西户县)探家时。其时,因安禄山叛乱造成的战乱、破坏,使唐王朝由此进入衰微时期。杜甫好友房琯被罢免宰相职务,杜甫上疏说房琯罪小,不宜罢相,因此触怒了肃宗,令其探家,实则是皇帝讨厌杜甫,要他离开朝廷。西汉末年,班彪因京城长安被赤眉军占领,从长安北行到安定(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曾经写了一篇《北征赋》;杜甫此次从凤翔北往鄜州,亦将诗题定为《北征》。《北征》以记叙北行旅程为主,结合时事,加入议论。全诗贯穿了关注时局、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如:“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虽因谏被肃宗疏远,仍担心君王因过失而贻误国家;“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反映了战争后,深夜月光映照下的战场呈现的阴森恐怖;“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哀叹潼关兵败,关中陷落,秦地人民遭受巨大浩劫……亲历多难之秋后,杜甫在诗中表露了相当复杂的感情。李叔同的《北征泪墨》诗集,亦表现了类似杜甫的《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诗作的思想情感。

逆风千里哀疮痍,泪飞化为写意墨。《北征泪墨》作者内心的隐痛,是时代社会的阴影于个体心灵的投射,成为诗人于特殊历史时期的“历史心境”,并化为“思”至“诗”之心路历程的忠实记录。杜甫诗之艺术内涵所秉有的“沉郁顿挫”,正在于尚还有自信可言。较之杜甫《北征》结尾诗句“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所表露出的“中兴寄望”,李叔同的《辛丑北征泪墨》却表露出一派“慨怆感哀”之痛与悲。因为“黑龙王气黯然消”,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已经走到了它的尽头!

《辛丑北征泪墨》在不同的版本中有不同的编排。笔者且按诗词的叙事内容和时间顺序依次分析。

光绪二十七年春正月,拟赴豫省仲兄。将启行矣,填《南浦月》一阕海上留别词云:

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忪如许,萦起心头绪。

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在李叔同诗文遗墨精选》(以下简称《遗墨精选》)中,此词名为《南浦月?北行留别海上同人》。在词的简短序文中,作者简要地交代了启程时间及准备北行赴河南探望兄长(仲兄,为李叔同同父异母哥哥李文熙。因前一年庚子之役战乱,文熙一家从天津逃难至河南内黄),特作此词留别上海诸友。

光绪二十七年旧历正月新春,即1901年2月。

“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此词的上阕起首,以正月无叶单调之杨柳为作者主观意绪之发端。杨柳何以“无情”?正月寒冷未退,柳枝无叶,单调无趣。杨柳在作者眼中已被拟人化,恰似作者内心之千缕愁绪。俗话说:正月里来是新春!此时,虽然“春寒料峭,冻杀年少”(宋释普济《五灯会元》卷十九),但春节以后,人们总能够感受到春天的脚步,大地回春之时可待。但是,在李叔同这首词的上阕中,我们却感受不到丝毫望春风的欣悦。“惺松如许,萦起心头绪。”“惺松”,书面词义为因刚醒而眼睛模糊不清,在此可理解为作者即将北行“省亲”时的特殊心境:那个特殊的大家庭,旧事朦胧,似梦非梦,浮现于脑际……是复杂心态的表露。下阕“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一语道出心曲:国事、家事,凡此种种省亲事宜,没有什么值得兴高采烈之寄望!“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于此暂别上海诸友,登船踏上旅程,且只有“人”归去。最后一句,对比序文开篇之“游子无家,朔南驰逐”,实可感受到所蕴含的诸多未表思绪,读来意味深长。

越数日启行,风平浪静,欣慰殊甚。落日照海,白浪翻银,精采眩目。群鸟翻翼,回翔水面。附海诸岛,若隐若现。是夜梦至家,见老母室人作对泣状,似不胜离别之感者。余亦潸然涕下。比醒时,泪痕已湿枕矣。

途经大沽口,沿岸残垒败灶,不堪极目。《夜泊塘沽》诗云:

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

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

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燐燐树影遮。

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

乘船于海上北行,好天气、好景象带给作者好的心境。观海上落日,看海鸟于水面翻飞,海岛隐隐约约。李叔同在此记下了是夜的梦境:自己的老母亲与妻子面对面地哭泣,好像都不能忍受离别带来的感伤。此景此情,也使在一旁的他潸然泪下。梦醒时分,发觉泪水已湿枕。乱世乱离之梦,弥足令人伤心。

经过大沽口时,轮船所至,看到海岸一片战乱之后,残留下的破败景象。于是,写下了这首七言律诗。该诗从结构上看,前四句与后四句呈现出两个意义单元,既有区别,亦有联系。

“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李叔同在他的诗或词中,不只一次地引用了有关古蜀国君主杜宇的传说典故。

《华阳国志?蜀志》记载:“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家,一号杜主。时朱提有梁氏女利游江源,宇悦之,纳以为妃。移治郫邑,或治瞿上。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更名蒲卑。自以功德高诸王,乃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山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鸣也。巴亦化其教而力农务,迄今巴、蜀民农时先祀杜主君。”

据以上记载,杜宇是传说中的古代蜀国君主,“望帝”是其称号。传说中,杜宇因无法治水,被迫禅位于他的宰相开明,后退隐西山。那时,正当二月,子鹃鸟鸣,古蜀人听到鸟之啼鸣,便悲切地思念杜宇,所以后来把子鹃鸟叫做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