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澈悟的思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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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文化断裂”时代的文化人格(4)

第四节 “花中正色自含黄”

菊花是我国的名花,已有三千多年的栽培历史。屈原《离骚》中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晨饮木兰露,暮食秋菊花瓣之霙气),《惜诵》又有“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与为糗芳”(种植江离和浇灌菊花,待春天把它作为干粮)。诗歌在表现典雅浪漫情怀的同时,通过诗歌的审美意象,也传达了菊花的实用价值”。在中国传统的咏菊诗词中,对菊之高洁表征的赞誉,既赞赏它的花姿形貌,更侧重于赞叹它的自然生长属性所蕴含的为人们所欣赏的特质(品格)。

《照红词客介香梦词人属题采菊图,为赋二十八字》是李叔同1902年居上海时创作的咏菊绝句诗:

田园十亩老烟霞,水绕篱边菊影斜。

独有闲情旧词客,春花不惜惜秋花。

诗人惜花、爱花,意不在“春花”,而独爱秋天绽放的菊花。其偏爱之缘故,在于菊花生长在深秋时节,禀有独立傲霜、不畏萧瑟秋风的品格。

七言律诗《咏菊》,是李叔同于1912年所作,刊登在其时李叔同在沪供职的《太平洋报》上。

姹紫嫣红不耐霜,繁华一霎过韶光。

生来未藉东风力,老去能添晚节香。

风里柔条频捐绿,花中正色自含黄。

莫言冷淡无知己,曾有渊明为举觞。

李叔同在诗中讴歌菊之品格,除了诗之标题,通篇未出现“菊”这一诗歌主题指代的名词,这是作者咏菊之慧然独悟的艺术表现手法。用比拟、比喻的手法,以菊喻人,是作者托物咏志之举。此处之“志”,即其言说、其所指,乃作者“认为在他心中并被他体验到的那种东西——乃是他的诗的本源”。这就是菊花的“正色”——李叔同及有气节的中国士人所推崇的文化人格。花团锦簇之春、夏,众多娇艳美色之花卉杂呈,然秋凉风霜骤起,赖以凭借的东风气候不再,大好春光转瞬即逝,姹紫嫣红、争奇斗妍的往日繁荣,只剩得眼前的一派萧索肃杀。惟秋菊仍于霜寒中傲然挺立,其颜纯色正之金黄,方显其成熟丰厚的高格。“生来未藉东风力”,独立寒秋,凸显傲岸不屈的独立人格!于封建社会的士大夫而言,生存之道,最难莫过于坚辞封建体制内外的人身依附。“莫言冷淡无知己,老去能添晚节香”句,点化宋代诗人韩琦诗句“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以花拟人,赞颂始终不渝地坚守独立人格操守的可贵品质。宋代诗人梅尧臣所作《残菊》,也有类似的讴歌——“零落黄金蕊,虽枯不改香”,可谓“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李叔同亦自号晚晴老人,其寓意亦在此。)古人爱将菊花比喻为“花中君子”,咏菊、赞菊是悠远民族文化传统的传承之一。

宋朝诗人韩琦有咏菊诗《九月水阁》:

沉馆隳摧古榭荒,此延嘉客会重阳。

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

酒味已醇新过热,蟹螯先实不须霜。

年来饮兴衰难强,漫有高吟力尚狂。

李叔同在《咏菊》诗中,特别借鉴、演化了韩琦的这首七言律诗,以赞美菊花晚节品格之精神实质。韩琦诗中的“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句,与李诗的“风里柔条频捐绿,花中正色自含黄”恰有异曲同工之妙!秋凉之风,寒气袭人,花圃中众花凋零,唯有菊花此时却五彩缤纷,变化多姿,傲霜怒放。“黄花之正色”、“黄花之幽香”比喻“士”之坚贞人格。李叔同《咏菊》诗在最后点示——“曾有渊明为举觞”,推举出也是“际易代之时,欲言难言,时时寄托……六朝第一流人物,其诗有不独步千古者耶”(清人沈德潜语)的晋代伟大诗人陶潜(渊明)。其五言《饮酒》第七首,以菊起兴,为花而把盏举杯。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陶潜这首诗的“裛露”句中,“裛(yì)露”即濡露,“掇”即采取,“英”即花。闻一多先生另有一解:“英之为气,其色本黄,故又以配秋菊。英字一作霙……朝露夕霙,实阴阳之纯精,木兰秋菊,含自然之淑气,挹露于兰,拾霙于菊,一举而兼两善,故弥觉可贵。”“忘忧物”在诗中特指代酒。

咏菊、服菊,为传统雅习。陶潜于饮酒时举杯咏志抒怀,“诗”、“菊”、“酒”三位一体,以酒激扬陶情,以诗咏菊写意明志。在如此之三位一体的豪情释怀遣兴中,“忘忧之物”疏远了污浊、黑暗的现实。禀正色之菊花,既是归田返朴生活的象征,也是诗人的自喻。诗言高洁之志的同时,更增添几分啸傲世事、肯定自我人生价值的豪气。

陶潜弃绝“车马喧”之官场,退隐于辛勤、简朴的农夫生活中。他在非常著名的《饮酒》诗第五首中,更有描述自我淡泊闲放田园生活的佳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花之品、人之格,在陶潜简远的言志诗意表达中,在对东篱田园之菊花、夕阳南山的审美对象化寄情观照中,在景物与诗人的高洁品格互为映衬中,同样是三位一体的“花”、“山”、“人”,达到了完美的契合。

正如张隆溪所言,“诗人之偏爱穷巷,并不表示厌世者的冷漠,而是出于他对骄纵喧嚣、飞扬跋扈生活的轻蔑”。

菊的品格,也是李叔同个体文化人格的重要内涵,突出地体现于“重晚节”与“爱晚晴”的情怀中。1929年,李叔同于温州庆福寺作《晚晴院额跋》:

唐人诗云“人间爱晚晴”,髫龀之岁喜诵之。今垂老矣,犹复未忘,亦莫自知其由致也。因颜所居曰“晚晴院”,聊以记念旧之怀耳。书者永宁陶长者文星,年九十三。陶长者既为余书晚晴院额,张居士蔚亭,并写此本。耄德书翰,集于一堂,弥足珍玩不胜忭跃,沙门弘一识。

其时,李叔同四十有九。“爱晚晴”(重晚节)这一心性守持之节操,源于李叔同“髫龀”的童年时代,如今年岁已大,仍然不忘,也并不认为自己已经达到了“晚晴”人格操守的至高境界。于是将所居门框上的横匾题曰“晚晴院”,由此聊以铭记长久以来的这一人格操守情怀……因永宁陶长者如此高龄德重之人的墨宝悬于堂中,这样的“耄德书翰”,实在是令人弥足珍视,于品鉴欣赏墨宝之中而欣喜不已。

出家之道与审美之道,二者并不矛盾。李叔同的文艺创作实践表明,文学艺术曾是他把握现实的方式、生存方式和内心情感世界、精神世界的栖息方式。他“审美地感受现实、感受生活”,将文艺作为人的生存方式、灵魂的栖息方式;在他出家后,除书法艺术外,其他门类的文艺创作实践基本中止。但在修行、弘法等精神层面,“审美之道”与“出家之道”在精神层面并行不悖,这是个体蕴涵的文化人格在更高精神层次的贯通圆融。诚如李叔同出家前之好友陈无我所言:

我以为,有了李叔同先生(就大家通知的名字说),才会有弘一大师,弘一大师与李叔同先生是一而二二而一。我们要认识弘一大师,先要认识李叔同先生,不应该分做两橛看。

文学艺术曾是李叔同把握现实的方式,有了这一底蕴,出家以后,虽说“在佛”的修行守持与既往“在俗”的日常生活有别,但内心的感性世界里,曾经秉有极高造诣的审美精神方式,不会因出家而泯灭,它仍不失为内心世界的另一席精神栖息之地。修行、弘法之嘉言懿行中,有了审美精神的底蕴,才会使心性之持守、心性之彻悟具更加丰厚的内涵,从而升华至更高的“澄怀”境地。作为艺术家的李叔同与作为佛教法师的弘一,亦合二而一。如朱光潜先生的独见:“诗虽不是讨论哲学和宣传宗教的工具,但是它的后面如果没有哲学和宗教,就不易达到深广的境界。”

1935年10月,李叔同在福建惠安净峰寺弘法,作有《净峰种菊临别口占》五言绝句一首。

我到为植种,我行花未开。

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诗后并附小记:“乙亥四月,我来净峰,植菊盈畦,秋晚将归去,而菊花含蕊未放,口占一绝,聊以志别。”

弘法将离去,以植菊志别。花虽含蕊未放,意在留予后来之人观赏。艰辛弘法,此在育花,嘉言懿行,踪迹留芳。笔者认为,此举乃可谓秉承“拈花微笑”的神韵:植花示“晚节”,人去路留芳,芳华盛开时,菊黄佳色满路盈香。此处“不立文字,见性成佛”,寓意悠远。

《受赠红菊报偈》五言绝句是李叔同于抗日战争爆发后所作的咏菊诗:

亭亭菊一枝,高标矗劲节。

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

并附说明:“辛巳初冬,秋月凝寒,贯师赠余红菊一枝,为说此偈。”

亭亭、高标、矗劲节,状人格气质之品格;牺牲,为的是殉教!而殉教的悲壮意义及美学的崇高寓意,正体现在殷红、绚丽云霞的呈现中!此“咏菊”偈,饱含凛然风骨和激昂悲壮的殉教精神。秋菊傲霜矗立,是一种恬淡皎洁的境界!

这首咏菊诗的创作背景,萧枫编《李叔同年表》记载:

秋季,应菲律宾之华侨佛教之邀,拟赴菲弘法,因太平洋战争将起,局势险恶,在传贯法师等人的极力劝阻下,决定改期赴菲,因而幸免于难,此后,困居厦门鼓浪屿,在致穆犍莲、郑健魂等的信中,谈及此事:

对付敌难,舍身殉教,朽人于四年前已有决心,曾与传贯师言及。古诗云:“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吾人一生之中,晚节最为要紧,愿与仁等共勉之也。亭亭菊一枝,高标矗劲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

对菊的欣赏以及题咏抒怀,已成士人、文人的一种传统风尚。“菊”的品格,成为“士”之追求高洁人格的符号寓意象征!除中国外,日本皇室也用“菊”作为皇家徽记,大凡也取其美丽、高洁之意。美国文化人类学家露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著有研究日本民族与文化的名著《菊与刀》(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正是以“菊”这一象征符号,昭揭日本民族文化的矛盾特性之中崇尚高洁、美丽的一面。

如此看来,对“菊”的咏赞,也是东方文化审美精神中,一种审美符号的意义象征,其要义之一,是对理想文化人格的崇尚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