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澈悟的思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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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文化断裂”时代的文化人格(3)

第三节 “心灵蕴藉显高德”

李叔同的个体文化人格,主要体现在对文化艺术及终极精神皈依的求索探寻,自我精神修养的不断提升,自我宗教道德意识的不断完善,始终不渝地认真践行自我确立的人生抱负等。这些正是他的文化人格特质的充分展现:自为的文化心性守持、自觉的文化道德意识、自性拓展精神境界至宗教皈依,再至终极精神的实现!此乃文化人格的坚守,“心灵蕴藉”之“高德”。

社会学意义上人的“社会化过程”,是指个人通过学习社会群体文化、学习承担社会角色,以此发展社会个体的社会性。社会不断发展,个人为了适应社会生活,就必须不断学习,不断适应。人的一生,正是处在这样不断社会化的过程中。我们不妨引德国大文豪歌德的有关论述,加以比较分析:

人生的每一阶段都有某种与之相应的哲学。儿童是现实主义者:他对梨和苹果的存在深信不疑,正像他对自己的存在深信不疑一样。青年人处于内在激情的风暴之中,不得不把目光转向内心,于是预感到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变成了理想主义者。但是成年人有一切理由成为怀疑主义者:他完全应当怀疑他所选择的用来达到目的的手段是否正确。他在行动之前和行动当中,有一切理由使他的理智总是不停地活动,免得后来为一项错误的选择而懊丧不已。但是当他老了,他就会承认自己是个神秘主义者:他看到许多东西似乎都是由偶然的机遇决定的;愚蠢会成功而智慧会失败;好运和歹运都出乎意外地落个同样下场;现在是如此,而且从来就是如此,以致老年人对现在、过去和未来所存在的事物总是给以默然承认。

歌德对儿童、青年、成年和老年四个人生阶段作了一番总结。他提出的“某种与之相应的哲学”,正是人生不同阶段社会化过程的某些规律。笔者认为,歌德的“相应哲学”暗含了这样一些人生哲理:在特定的时代,所谓社会化过程,往往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带有强制性的“归纳过程”,常常会表现为社会个体的精神、文化人格意志等个体基本生存状态的“自在性”与个体主体精神追寻的“自为意志”间的矛盾冲突。社会的“归纳过程”经常体现在“社会主流强势意识”对个体自为意志的不断消解中。而不同个体的“主体自为意志的张力”却千差万别。

从年龄看,“五四运动”前的李叔同,刚进入中年,乃歌德所谓的“成年人”,正由于他已经秉有独立的意志人格、自为的心灵蕴藉,在文化断裂时代的社会化过程中,他没有成为如歌德所说的“怀疑者”,反而因其独具个性的选择,穿越了时代与自我精神的双重迷失,表现出自由、独立的高蹈意识。这一个“中年人”毅然决然的选择,穿越了存在处境的迷失,是“此在”(dasein)选择的“绽出”(extase)——“澈悟”,从而获得了精神升华。

置身于20世纪初,李叔同作为文化断裂时代的中国知识人、艺术家,从国外学成归来进入现实社会后,时常感到自我价值的失落、自我认识与社会文化认同的相悖。在极度衰败的封建帝制社会基础上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民国”——这一非常勉强的共和政体,理应需要大量具有现代文化技术知识的人才;而另一方面,对现代知识人、文化人来说,实际的社会现实却是一个处处隐含着异己张力的松散、漠然的现实存在。

李叔同的学生、画家吴梦非有这样的回忆:

1916年暑假,我住在西湖孤山苏公祠度假。一天晚上,李先生突然坐了一只没有布篷的划子来找我,并邀我同去游览,两人泛舟湖上,促膝而谈了许多话。当时先生一面愤慨地回忆了万国博览会作品落选的往事,一面出示了日本权威性报纸《朝日新闻》报上刊载一篇关于李先生的消息,大意是:“上海艺术界如郑曼陀之流,专描美人月份牌,收入倒可惊人,每月竟能得数千元;而中国第一批留学东京美术学校毕业生李岸回国,怀才不用,任其自生自灭,真可使人叹息!”先生也意味深长地说:“我在日本研究艺术时,自己万万没有料到回国后会当一名艺术教员的……”由此看出当时旧中国对先生如此天赋高的艺术家未予重用,使他未能发挥大才,连国外新闻界也发表了评论。

内心的迷惘、苦闷、煎熬,也源于所置身的社会“怀才不用,任其自生自灭”,这不仅仅是自尊心的受挫,它意味着深切地痛感到个体人格尊严的被蔑视。因为从伦理学范畴看,“尊严”指个人或集体对自身的社会价值和道德价值的自我意识,是在社会生活中,个人或集体庄重而威严、独立不可侵犯的地位和形象。商业广告艺术已大行其道,整体文化环境与个体生命承载的文化人格的矛盾、冲突,理想抱负与冷漠现实之落差,时时触动着、动摇着知识人有关社会公正的信念,也使其内在的心理失去平衡。

但李先生毕竟是一位情操高尚的人,他不以个人得失为重,决然肩挑教育重任,认真悉心地施教。当时浙江的一般学校艺术教育,不过临临范本,唱唱用简谱记载的极简单的歌曲而已。经过李先生的教导,造就了一批图画音乐专修科的学生,分配于全浙江的中等学校;加上初级师范的几届毕业生散布于全浙江的小学校,浙江的学校艺术教育才出现革新气象,才纳入正常的轨道中。所谓五线谱、所谓合唱、所谓复音曲,到此时期才得出现于一般学校。

李叔同的“高德”,既体现在“不以个人得失为重,决然肩挑教育重任,认真悉心地施教”这一以承担社会责任为先的个人情操守持上,也体现在“奋然一刀两断于尘俗和心灵的蕴藉与从容”。学生王平陵回忆:

民国七年夏,他在西湖大慈寺皈宗佛法,我去看他,他说:“人家也许说我是消极、厌世、颓废的行为,而实际上我过去的生活太平淡了,现在才是我一生中的最高潮。”李先生的这几句话,正是他平素对我们说的“一个富于至性的人,表面是冷若冰霜,好像是无情一般”是同样的意义。

正因为“心灵的蕴藉与从容”,才使其富于至性,显出超凡脱俗的高德!

心灵之蕴藉,也反映在个体的自我反思与自责上,这是李叔同入佛门后,个体文化人格提升到更高的宗教道德境界的延展!1937年3月在厦门南普陀寺做《南闽十年的梦影》的讲演中,弘一法师自喻为“二一老人”:

要晓得,我们出家人(就所谓僧宝)在俗家人之上,地位是很高的。所以品行道德,也要在俗家人之上才行,倘品行道德仅能和俗家人相等,那已经难为情了。何况不如!又何况十分不如呢!……

……所以我常常自己反省,觉得自己的德行实在十分欠缺。因此,近来我自己做了一个名字,叫“二一老人”。什么“二一老人”呢?这有我自己的根据。记得古人有句诗“一事无成人渐老”,清初吴梅村(伟业)临终的绝命词有“一钱不值何消说”。这两句诗的开头都是“一”,所以我就用来做自己的名字,叫做“二一老人”。因此,我十年来在闽南所做的事情,虽然不完满,而我也不怎样地去求它完满了。

诸位要晓得:我的性格是很特别的,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败,因为事情失败不完满,这才使我常常发大惭愧,能够晓得自己的德行欠缺,自己的修养不足,那我才可努力用功,努力改过迁善。一个人如果事情作完满了,那么这个人就会心满意足,洋洋得意,反而增长他贡高我慢的念头,生出种种的过失来。所以,还是不去希望完满的好。不论什么事,总希望它失败,失败才会发大惭愧。倘若因成功而得意,那就不得了啦!

“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李叔同以古人的两句名言作为自我鞭策、警醒的“二一”,可谓发人深省。“希望所做的事失败”,目的是为了从失败中发现自我“德行”的欠缺、“修养”的不足。在常人看来,宗教意识的自律近乎残酷,是一般在俗之人无法企及的。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一位精神境界超拔的人所拥有的“道德与生理的抗拒性完全消失了,二者合而为一”的超越常人的自律精神境界。

李叔同在生命的最后时期,为黄福海书蕅益大师警训曰:

以冰霜之操自励,则品日清高;以穹窿之量容人,则德日广大;以切磋之谊取长,则学问日精;以慎重之行利生,则道风日远。

此乃李叔同自己禀有,也是他所认同、推崇的“高德”!这一警训概括了极高的道德行为风范,它包含了品(属类)、德(道德精神)、学风、道行位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