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澈悟的思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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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含思倾妍”的文艺审美教育观(3)

第三节 “声音之道,感人深矣”

——审美主体心性养成李叔同非常重视艺术与人之心性的养成关系。艺术可促人性之完善发展,而音乐艺术怡情养性的审美陶冶功能则更加“感人深矣”。

李叔同于1906年1月在日本东京作《音乐小杂志?序》。这是一篇优美的小品文,以骈文特有的风雅韵致、细腻文笔,阐发音乐于人之性情的陶冶效用,也就是音乐艺术的审美教育作用。

闲庭春浅,疏梅半开。朝曦上衣,软风入媚。流莺三五,隔树乱啼;乳燕一双,依人学语。上下婉转,有若互答,其音清脆,悦魄荡心。若夫萧辰告悴,百草不芳。寒蛩泣霜,杜鹃啼血;疏砧落叶,夜雨鸣鸡。闻者为之不欢,离人于焉陨涕。又若登高山,临巨流,海鸟长啼,天风振袖,奔涛怒吼,更相逐博,砰磅訇磕,谷震山鸣。懦夫丧魄而不前,壮士奋袂以兴起。呜呼!声音之道,感人深矣。惟彼声音,佥出天然;若夫人为,厥有音乐。天人异趣,效用靡殊。

文章第一段,一波三折,三种迥异的自然景象引起相应的人之情感之生发。开篇,如传统诗歌之起兴,以此为引子,犹如一曲优雅闲适的晨歌:风和日丽,沐浴于早春之晨曦,莺、燕欢快悦耳的唱和让人心旷神怡!接着,转入另一凄切之境遇:当萧瑟秋风愁惨,芳草凋敝、昆虫蛰伏,恰似传说中古蜀国君杜宇,因丧国失恋之痛,死后化为杜鹃鸟,悲啼欲绝;寂寥的捣衣石上,落叶飘零,风雨夜里鸡鸣幽咽声声,更引起离人乡愁阵阵。相望不相闻,思妇、游子何不悲泣。以此比拟人生的种种凄苦与缧绁……再转入另一境界:于高山绝顶,俯瞰大海。海鸟呼啸,狂风扬袖卷衣,怒涛击岸,汹涌澎湃,惊天动地!懦夫丧胆而退,勇士则振臂高歌而奋起,好一派高尔基《海燕》的意境!“壮士”体现了一种如康德美学观所标示的“道德精神的表现”,即生气贯注的理想美。这一段“驱迈苍凉之气,惊心动魄之辞”,亦如南北朝著名作家鲍照那些充实深刻之骈文作品,脱尽许多“骈四俪六”之作均有的华靡、平庸、萎弱的作风。于是由衷慨叹:声音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如此动人心魄、感人心扉,那样的天音地鸣、风声鹤唳皆由大自然产生。要说人类创造出的音响世界,仅音乐可以媲美。自然界与人类社会有极大的差异,而天籁之声与人类之音乐,其审美作用却是一样的!

文章精彩地描绘出不同的自然之境所产生的自然之音响,与闲适、困顿、奋争等人生的命运波澜、情感跌宕紧密契合,无一不与人类个体精神情感世界产生审美互动作用。蕴含隽永的诗意阐释,既有温婉流畅的怡情抒发,于一唱三叹中,又勃发出对激昂的生命意志的讴歌。激情所至,突破了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美学传统,体现了奋斗人生的崇高旨趣。

《乐记?乐本篇》开宗明义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阐明音的产生是由于人类有能够产生思想感情的“心”。人类思想感情的变动,是外界事物给予影响的结果。《音乐小杂志?序》第一段,正好是古代儒家音乐美学典籍《乐记》这段理论形象生动的展现。

接下来的第二段这样写道:

繄夫音乐,肇自古初,史家所闻,实祖印度,埃及传之,稍事制作;逮及希腊,及有定名,道以著矣。自是而降,代有作者,流派灼彰,新理泉达,瑰伟卓绝,突轶前贤,迄于今兹,发达倚烈。云滃水涌,一泻千里,欧美风靡,亚东景从,盖琢磨道德,促社会之健全;陶冶性情,感情神之粹美。效用之力,宁有极矣。

文章简明扼要地概括了人类社会的音乐发展史。最后,特别提出了音乐之于人,之于社会的审美教育作用:音乐可教化、完善社会的道德,促进社会昌盛健全;音乐“感精神之粹美”,它往往可使主体审美感性清晰,通达体验的巅峰,即在瞬间生成“审美的灿烂”;音乐陶冶人的性情,使人之心性、精神更趋高尚纯洁,音乐的审美作用是没有极限的。这里的论述包含着孔子关于“乐”与“成人”的音乐审美教育观。“乐以治性,故能成性,成性亦修身也”(刘宝楠《〈论语〉正义》),把“乐”作为教育完成的阶段。所谓“成人”,即“成德之人”,“成德之人”亦当会促社会道德之完善。

《乐记?乐化篇》曰:“君子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认为“礼”和“乐”一时一刻都不能离开人们的身心。研究“乐”,用它来提高内心的修养,那么平易、正直、慈爱、体谅的心情也就自然产生了。平易、正直、慈爱、体谅的心情产生了,人就能愉快,心情愉快了就能内心平静,内心平静了就能稳定不变,稳定不变了就能通达“天”的道理,通达了“天”的道理就能通达“神”的道理。《乐记》所提出的“天”与“神”,无疑是古代人们修养的最高理念。音乐审美对人的心性的怡养,对社会的教化功用等作用,在这里被给予很高的评价!可见,李叔同也充分地汲取了《乐记》的这一思想。

乙巳十月,同人议创《美术杂志》,音乐隶焉。乃规模粗具,风潮突起。同人星散,瓦解势成。不佞留滞东京,索居寡侣,重食前说,负疚何如?爰以个人绵力,先刊《音乐小杂志》,饷我学界,期年二册,春秋刊行。蠡测莛撞,矢口惭讷。大雅宏达,不弃窳陋,有以启之,所深幸也。

呜呼!沉沉乐界,眷予情其信芳。寂寂家山,独抑郁而谁语?矧夫湘灵瑟渺,凄凉帝子之魂;故国天寒,呜咽山阳之笛。春灯燕子,可怜几树斜阳;玉树后庭,愁一钩新月。望凉风于天末,吹参差其谁思!冥想前尘,辄为怅惘。旅楼一角,长夜如年。援笔未终,灯昏欲泣。时丙午正月三日。

文章第三段叙述了办这份小杂志的初衷及过程,感慨其创办的艰难。李叔同等在筹创《美术杂志》的同时,也创办了这份《音乐小杂志》,意在向国人介绍西方音乐艺术理论,并检讨近现代以来,中国音乐艺术何以落后之原因。“留滞东京,索居寡侣”,潜心案牍艺事之情状亦跃然而出。全文最后,以骈文特有的秀丽婉转之辞格,抒发了内心的忧虑。华夏古老悠久的音乐艺术,延续至清末,已是暮气沉沉,令人堪忧。客居海外,遥想衰微故国,孤寂冥默中的诗人,神思遥想舜帝二妃万里寻夫之传说。这样的语境,这样的幽冷心绪,生成某种思与诗的自诩隐喻:帝子乘风为民逝,湘妃哀怨斑竹泪……其时,仅有极少数如李叔同这样的艺术家,还关注着在新的世纪中,中国音乐艺术何去何从。

呜咽笛声、零落夕照、一弯愁月、风凉天昏……诗化思绪流淌的叙事,可见李叔同的苦心孤诣:20世纪初,作为一名艺术启蒙先师,导乎先路的开创工作所面临的艰难,那种先行者往往会深切感受到的怅惘、孤独!

这篇类似骈体的文章,优美亦不失抑扬顿挫,激奋中饱含清丽婉转。李叔同在这篇小品文中,将自己对音乐艺术的理解,倾注于他所喜欢的骈文体中。声韵之流淌,如音乐特有的旋律!文章将骈文的形式美尽可能地发挥出来,正所谓“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变也”。

正因有了李叔同这样为新文化导乎先路的开启者们,经过不懈的引介与努力开创,至清末民初(1911年前后),中国的现代教育才有了“学堂乐歌”——基础教育体系中的音乐审美教育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