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澈悟的思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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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含思倾妍”的文艺审美教育观(4)

第四节 “美术”的审美之维

李叔同撰写的《释美术(来函)》这篇文章,原刊于上海城东女学校刊《女学生》第3期“杂俎”栏(1911年7月),署名李哀。这是李叔同在时代更迭时期撰写的涉及美学基本知识的文章。李叔同在这篇文章中主要阐明什么是“美术”,介绍了一些涉及美学基本理论的问题。

文章指出“美术之字义,西儒解释者众,然多幽玄之哲理。非专门学者,恒苦不解”,认为虽然有许多西方学者对它作了解释,然而由于较多释义是较抽象的哲理,因此,不是专门的学者,总是难以理解。不难看出,这里的“美术”语义所指,不是我们现在所理解的“美术”,而应该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美学”。清末民初时期,尚未有人提出“美学”(Aesthetics)这一移译术语,其他有关的概念也比较含混。“美学”这一称谓在中国的提出,大致是在1920年。李叔同在这篇文章中所阐述的有关“美术”的一些基本观点,实质上是美学理论的一些基本观点。

现今可查阅到的,在中国最早出现的有关美学的论文,是1918年《东方杂志》第3期刊登的署名“愈之”的文章,其标题是《印度之美术及其近代美术思想之变迁》。同年,《学艺》第8期登载有署名“许崇清”的文章《美之普遍性与静观性》。而李叔同的这篇文章发表在1911年,应该算是在中国最早引入涉及西方有关美学思想的文章。原文如下:

兹有告者,游艺会节目,分手工部为美术手工、教育手工、应用手工,云云。似未适当。某君评语,“手工宜注意恩物一门,勿重美术”,是亦分手工恩物与美术为二,似为不妥。西学入中国,新名词日益繁,或袭日本所译,或由学者所订,其能十分适当者,盖鲜。学子不识西字,仅即译名之字义,据为定论者,姑无论已。或深知西字,而于原字种种之意义,及种种之界限,未能明了,亦难免指鹿为马也。美术之字义,西儒解释者众,然多幽玄之哲理。非专门学者,恒苦不解。今姑从略。请以通俗之说,述之如下:

美,好也,善也。宇宙万物,除丑恶污秽者外,无论天工、人工,皆可谓之美术。日月霞云,山川花木,此天工之美术也;宫室衣服、舟车器什,此人工之美术也。天无美术,则世界浑沌;人无美术,则人类灭亡。泰古人类,穴居野处,迄于今日,文明日进。则美术思想有以致之。故凡宫室衣服,舟车器什,在今日,几视为人生所固有,而不知是即古人美术遗物也。古人既制美术之物,遗我后人。后人摹造之,各竭其心思智力,补其遗憾,日益精进,互以美术相争竞。美者胜,恶者败,胜败起伏,而文明以是进步。故曰,美术者,文明之代表也。观英、法、德诸国,其政治、军备、学术、美术,皆以同一之程度,进于最高之位置。彼目美术为奢华,为淫艳、为外观之美者,是一孔之见,不足以概括美术二字也。

综而言之,美术字义,以最浅近之言解释之,美,好也;术,方法也。美术,要好之方法也。人不要好,则无忌惮;物不要好,则无进步。美术定义,如是而已!

以手制物,谓之手工。无术不能成。恩物亦手工中之一门,以手制造者,故恩物亦无术不能成。此固尽人皆知,非仆所强为牵合者。手工恩物既无术不能成,而独哓哓以重美术为戒,夫万物公例无中立,嗜美嗜,必居其一。不重美术,将以丑恶污秽为贵乎,仆知必不然也。

以上所解释美术者,虽属广义,然仆敢断定,手工恩物为应用美术之一种,此固毫无疑义者也。

美术之定义与界限,以上所言者,不过十之二三。他目有暇,当撰完全之美术论,以备足下。

李叔同先以有关“手工恩物”与“美术”的关系之争,论及当时西方的各种名词,如“美术”一词引入中国后出现的较混乱的认识。

他说,现今有人认为,游艺会中的节目,就手工部而言,可分为美术手工、教育手工、应用手工等等说法。如此评说似乎仍欠适当、准确。另有人对此评道:“手工适宜侧重、关注‘恩物’这一门类,而与‘美术’关系不大”,如此一说,也就将“手工恩物”与“美术”截然分开,如此分类是不妥的。

他还谈道,西学传入中国,新的名词日益繁多,或者承袭日本的翻译,或者由我国学者所命名拟订,这些新的名词中,命名适当的很少。国内读书人不懂西方语言文字,而仅仅按译名的字义作为定义依据,姑且还是无定义为好。另也有人或掌握西方语言文字有一定深度,但对于外语词汇的多种含义,使用时的种种区分界限,仍未能精通明了,同样也难免有指鹿为马的情形。李叔同进一步指出:关于“美术”的字义,有许多西方学者对它作了解释,然而较多的释义是较抽象的哲理,如果不是这方面的专门学者,总难以理解。

笔者将该文有关“美术”的阐释归结为几个论题进行分析,以便更好地理解李叔同诠释的“美术”——美学见解。

一、“美,好也,善也”

李叔同在文章中首先表述了对“美”(我们今天更多地称之为“审美”)的见解。虽然当时并没有“审美”(Aesthetics)一词,但他在文章的阐述中,已经涉及审美的内涵。

李叔同认为美是好,是善。所谓“好”,是指既有审美内涵又有道德内涵。以孔子思想的核心而论,即是“仁”。这一关于美的更深一层的定义,体现了强调“美”和“善”相统一的儒家美学思想。

美,是好的意思、善的意思。宇宙万物之中,除了丑恶污秽的事物以外,无论是大自然的造化、人类智慧的创造成果,皆可谓之“美术”。由此可见,李叔同阐释的“美术”含义,也就是人类文明积淀的遗产。古人已创造了如此文化遗产,留赠给了后人。后人模仿前人的遗物,继续创造,竭尽自我的智慧,对前人的不足给予弥补,使其日臻完善,并相互以“美术”而竞争。对美好的则发扬光大,对丑恶的则淘汰出局,如此优胜劣汰、起伏涨落,人类文明就这样不断进步。正所谓“美术”乃人类文明的象征!

综观英国、法国和德国几个欧洲强国,国家的政治、军备、学术、美术等各方面,均以相同的速度发展,从而进至世界的强国地位。如果以另一种眼光,将“美术”视为奢华,视为淫艳,视为仅是徒有其表的外观美,便是狭隘的一孔之见,是对“美术”一词的片面概括。

李叔同指出了什么是“美”,以及从属于手工艺术的“恩物”与“美术”的必然联系。显然,李叔同的“美术”概念具有与现代国家的政治、军备、学术等同样的地位,这就是一个民族、国家的审美文化观念。

二、“美术”,要好的方法

为了澄清对西方名词、概念在理解上的种种谬误,李叔同针对什么是“美术”,阐发了自己的理解。他给出了如下定义:

综合归纳而言,“美术”的字义可用最浅显切近生活的话来解释:美,就是好;术,即是方法。美术,要好的方法。人,如果不要好,则会不知廉耻、胆大妄为;物,如果不要好,则会无进步发展。“美术”的定义,如此而已!

李叔同提出的“美术,要‘好的’‘方法’”这一定义,蕴涵着非常朴素的观念意识。它直接将“美术”与人类社会追求发展、进步的意识联系起来。然后,又回过来,对所谓“手工”的概念及“恩物手工”与“美术”的关系进行分析:

人们用双手制作手工艺品,称之为“手工”,没有技术,也不可能制成。恩物也是手工中的一个门类,也是以手工制作物品,所以,恩物是必须要有制作方法的手工艺。这个道理是人人都明白的,并不是我执意要牵强附会。手工恩物既然是没有制作方法就做不成,可就是有人鼓噪恩物手工与“美术”无关系,因而认为恩物手工没必要重视“美术”。要知道,世间万物的规律表明,事物总有其趋向,无中立可言,趋于美或趋于恶,两者必有其一,不重视美术,就甘愿将丑恶污秽奉为珍贵吗?我想不至于到如此境地吧。

三、“恩物”,手工的审美之维

文章中提及的所谓“恩物”,是德国教育家福禄培尔(Frienrich Wilhelm Angust Froebei,1782—1852)赋予他于1837年创制的幼儿园玩具的称谓。“恩物”包括各种柔软色球、木球、立方体、圆柱、木板、木箸及多种几何图形的积木等。福禄培尔认为,这些玩具可以帮助儿童辨别颜色,认识形状,形成点、面、线、体的观念及部分与整体的观念,并可形成无所不包的统一体——“神的观念”。因此,所谓“恩物”,其语义即神的“恩赐”。

李叔同指出,“恩物”是必须要有制作方法的手工,“是应用美术的一种”,以今天的美学分类范畴看,属于应用美学类。其制作必须重视“美术”——审美旨趣。“恩物”是开启儿童心智的玩具,显然要有审美的理念作为观念指导。他驳斥了恩物手工与审美无关,无需审美理念的谬论。

四、“美术”,人类文明的象征

李叔同简明扼要地指出,人,如果不要好,则会不知廉耻、胆大妄为;物,如果不要好,则会无进步发展。人类在其生产劳动中要创造美,要追求美。这里有关“美术”的所指,则倾向于人类社会生产实践中要创造美、追寻美的创美活动。在这些论述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李叔同对人类的“审美”、“创美”予以极高的肯定,即审美是人类文明的象征。

五、自然界、人类社会:审美活动的两个基本领域

文章中提出并介绍了自然美和人类社会的美是审美活动的两个最基本的领域,指出宇宙万物之中,除了丑恶污秽的事物以外,无论是大自然的造化、人类智慧的创造成果,皆可谓之“美术”。此“美术”所指,即是自然之美、社会之美。自然界的美,是大自然的“造化”;人类社会的美,是“人类智慧的创造成果”。文章也指出了审美活动存在两个领域——自然与社会,并阐述:自然界的日月霞云、山川花木,这些都是大自然巧夺天工的“美术”;人类社会的楼宇房舍、时装衣服、船舶汽车等,这些人类智慧的结晶是人们生产创造出的“美术”。他进而认为自然界如无“美术”,那么整个世界混沌蒙昧;人类生活如无“美术”,那么人类社会则死寂灭亡。远古时代,人们穴居荒野,发展至当今,社会文明不断进步,人类追求美的思想更加精致细密。所以,凡是楼宇房舍、衣服时装、轮船汽车等,这些人类生产出的现代物质文明的工具、设备,在今天,几乎被人们看做是人类社会从来就有的、固有的产物,而不知道这些人类的文明成果,正是自古以来,人类为追求美好的生活,由历代的人们辛勤创造而积淀下来的“美术遗产”。

至于何以自然界无“美术”,整个世界就混沌蒙昧?何以人类生活无“美术”,人类社会则死寂灭亡?李叔同未作更详细的阐释。我们知道,“自然美”的实质在于自然界成为人类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从而被赋予了人的自由生命活力的审美符号,即所谓“自然人化”;“社会美”则直接地、现实地表现了人的本质力量。这样一些美学的基本原理,李叔同虽然未能作透彻的美学理论阐释,但在近一个世纪之前,他就开始介绍西方的这些文艺理论、美学思想,作为开启引领的开拓者,已属难能可贵。

六、“美术”,工艺创美过程的审美指导思想

《美术、工艺之界说》最早刊于上海城东女学校刊《女学生》第1期(1910年4月)。在该文中,李叔同认为“美术”、“工艺”既有密切的联系,又不可混为一谈。

美术者,工艺智识所变幻,妙思所结构,而能令人起一种之美感者也。工艺则注意于实科而已。然究其起点,无不注重于画图。即以美术学校论,以预备画图入手,而雕刻图案、金工铸造各大科中,亦仍注重此木炭、毛笔、用器等画。惟图画之注意,一在应用,一在高尚。故工艺之目的,在实技;美术之志趣,在精神。

李叔同强调了“美术”具有“美感者”的审美特性,指出它是有关工艺的技术构思、技术知识的理论指导,即工艺的审美之维。“美术”可激发人们的美感、创美精神,而工艺则是实际的应用方法,但从根本上说,二者都注重画图。他还特别指出了图画艺术的两种功能:图画的实际应用功能,是“实技”;图画的审美欣赏功能,是“审美精神旨趣”。所以说,工艺是实用技术;“美术”的审美旨趣是精神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