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澈悟的思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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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慧然独悟的“思”与“诗”(5)

第三节 “高蹈”生命意识的“秋思”

李叔同创作的诗文文本中,有大量关于“秋”的语义指涉,构成了诸多关于“秋”的审美意象、意境,它们主要集中于李叔同在杭州浙江一师任教期间创作的作品文本中。“秋”,在文本中作为隐喻、转喻或象征等,是符号传达意义的基础。它在作品文本中,于不同篇目上下文的不同衔接(组合)、替换(选择)中,产生了语言的意动和诗功能。古人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这淡淡的,却又是挥之不去的“愁”,与其说这或许跟李叔同的年龄有关,倒不如说在这一时期,他对自然界“秋”的具体、形象的感悟,已开始上升到哲学及宗教意义上的“思”,即“形而上的‘思’”。这些饱含冥想的“思诗”,总是力图窥测人的生存本质。这种生存本质与西方现代的存在主义思想既有区别,也有相通之处。

开始在浙江一师任教时,李叔同33岁,在今天看来,正值大好年华。然而,特定时代文化语境中的“这一个”个体,在这一年龄,已开始对世事有了“烦”(sorge,德语)的个体体验,真切地领会了“却道天凉好个秋”的人生别样滋味。

写于1912年8月的《西湖夜游记》是一篇情景交融的美文,它披露了李叔同在人生这一阶段的心迹:

壬子七月,余重来杭州,客师范学舍,残暑未歇,庭树肇秋,高楼当风,竟夕寂坐。越六日,偕姜夏二先生游西湖。于时晚晖落红,暮山被紫,游众星散,流萤出林。湖岸风来,轻裾致爽。乃入湖上某亭,命治茗具。又有菱芰,陈粲盈几。短童侍坐,狂客披襟,申眉高谈,乐说旧事。庄谐杂作,继以长啸,林鸟惊飞,残灯不华。起视明湖,莹然一碧;远峰苍苍,若现若隐,颇涉遐想。因忆旧游,曩岁来杭,故旧交集,文子耀斋,田子毅侯,时相过从,辄饮湖上。岁月如流,倏逾九稔。生者流离,逝者不作,坠欢莫拾,酒痕在衣。刘孝标云:“魂魄一去,将同秋草。”吾生渺茫,可唏然感矣。漏下三箭,秉烛言归。星辰在天,万籁俱寂,野火暗暗,疑似青磷;垂杨沉沉,有如酣睡。归来篝灯,斗室无寐,秋声如雨,我劳如何?目瞑意倦,濡笔记之。

游记写于李叔同到杭州不久,开始了在浙江一师相对安定的任教生涯。从该文本中,可见秋夜游湖后作者内心的不平静,对个体生命、人生意义的沉思与追问溢于言表:“生者流离”,当是自我的写照;“逝者不作,坠欢莫拾,酒痕在衣”,是追思逝去的旧友,从而黯然神伤;引用古代刘孝标。诗句“魂魄一去,将同秋草”,由此怅然喟叹“吾生渺茫,可唏然感矣”,体悟出人生无常、生命短促的非常之道。作者对生命存在意义的沉思,传达出个体此在的强烈感受,即“我意识我活着”,然而,当下的这一“活着意识”,却是一种在内心深处时时使人产生“怕”的“脆弱的自我存在感”。

全文涉“秋”之字符有三。其一“肇秋”,“残暑未歇,庭树肇秋”。道明再次来杭的时节为夏末初秋之交,暑热未全消,校园内的树木已开始展露秋容。其二“秋草”,“魂魄一去,将同秋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既已入秋,当是生命的最后季节,哀叹生命的短暂与无常,由此引发诗人对人生、生命的思考。其三“秋声”,“斗室无寐,秋声如雨,我劳如何?”欧阳修《秋声赋》云:“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欧阳修以典丽精致之辞,造情景交融之意,通过比喻,从色、容、气、态、声几方面描绘清寒的秋景和凄切的秋声,成为绘秋之经典作品。李叔同正是于如此在场之秋声,如此孤寂惆怅之“此在”,自省“存在”之意义,再沉入困倦的冥思中……

由“思”而“诗”,这正是主体的生命意识,在当下此在(dasein,德语)的嵌入,即狄尔泰(Dilthey Wilhelm)所指称的“生命的不可思议的面孔”!他指出,人们发现自己陷于无法理解的境地,由此遭受着痛苦、死亡或与所爱的人相分离的磨难。在人们自己的生活里,就像在历史中一样,他们看到非理性的力量和盲目的机遇在起作用。于是追问:生命究竟是什么?他们想要首尾一贯地描绘实在,想要寻求为之而奋斗的理想以及指导他们的行为原则。狄尔泰将这种愿望称之为“人的形而上学冲动”(mans metaphysical impulse)。按狄尔泰的观点,宗教和诗歌就是这种冲动的反应。

夜阑人静,秋声引情思,幽思接天际,“万事劳其形,百忧感其心”,返心亦自省:“我劳如何?”我们可将“劳”植入存在主义“自在的存在”中加以理解,那么,“自为的涌现确定了不能够成为其固有基础的自在的失败。反思始终是作为重新把握存在的自为的永恒可能性。通过反思,投身于自身之外的自为欲求在自己的存在中内在化,这是为了自我奠定的第二次努力,对它来讲,关键在于为了自身是它所是的”。对于李叔同而言,何为“为了自身是它所是的”?于夕照之远想,于月湖之凝思,冥默自省、念前尘往事迢迢流逝,悟俗务之心缘何疲惫。如此深层的心灵拷问,与以不断的灵魂拷问求精神纯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探寻何其相似显而易见,李叔同在这一时期开始了更深层次的思考,即关于“自我奠定的第二次努力”——更高人生意义的精神追求。通过对个体生命意义、目的的探寻,把握现实,在精神意识层面穿越现实。

“人类这种最高的精神活动,艺术境界与哲理境界,是诞生于一个最自由最充沛的深心的自我。这充沛的自我,真力弥满,万象在旁,掉臂游行,超脱自在,需要空间,供他活动。”“李叔同式的悲凉绝唱”,正是“最高的精神活动”,“最自由最充沛的”、源于心灵深处的自我拷问、咏叹,即中国传统文化之“高蹈”潜质于“此在”——“时间的诗人”——生命意识的敞亮。

海德格尔在论《荷尔德林与诗的本质》时,有这样的论述:

时间是贫穷的,所以这时间的诗人是富有的;诗人太富有了,以致常常怡然沉入思中。思那已去者,盼那将至者,同时也常常欣然沉溺在这显然的虚空之中。但在这夜的“空无”中,他没失去自己的地基。当诗人这样孑然置身于自己使命的崇高的孤独时,他是在铸造真理,牺牲自己,以报民众。

海德格尔的这段评述性文字道出了“独行诗人”“孑然置身于自己使命的崇高的孤独时”的文化存在价值,这也是被我们曾经有过的文化语境“忽略不计”的文化存在事实,而这些文化事实中“铸造的真理”或许因此被湮灭。文化转型不易,文化价值理念的转型或许更为困难。

李叔同这一时期的创作中,作品命题涉及“秋”的有关的诗词还有《悲秋》及两首《秋夜》。

《悲秋》作于在杭州浙江一师任教期间。

西风乍起黄叶飘,日夕疏林杪。花事匆匆,梦影迢迢,零落凭谁吊。镜里朱颜,愁边白发,光阴暗催人老。纵有千金,纵有千金,千金难买年少。

对比李叔同于1900年创作的《老少年曲》,可以断定,这首“仿词体”《悲秋》是作者为歌曲填词的需要,对前者的改写。两篇作品内容完全相同,后者只在字、词、句的表述上,根据歌谱填词的需要作了一些调整修改,如个别语句作了收缩或增添、再就是歌曲结束句用了重复叠句。显然,《悲愁》的内容也是叹息人生光阴的。33岁的年龄,风华正茂,已经老成地感慨“花事匆匆,梦影迢迢……镜里朱颜,愁边白发,光阴暗催人老”。此一时,彼一时,时代阴影的投射显出时代的巨大差异,更有个体人生特殊经历铸成的个体心性使然。就李叔同而言,仅过而立之年,却已是“世路如今已惯”,即已成为经历诸多世事的过来之人,所谓“绚烂极致,归于平淡”。既经历、体验了丰富的人生百态,亦深知直面人生有限性的惨淡。“零落凭谁吊”,于当下落寞心境,多少体察到“自我存在问题”,感到自我与处境的某种荒谬,其心境已趋向“投身于自身之外的自为欲求”这一更高的精神穿越。在这首词中,能够明显地读出缘何“悲秋”。因为他在人生旅途的这一时段,看到了个人生命存在意义的诸多缺陷和阴影!

与《悲秋》非常接近的作品还有《长逝》,也是创作于在杭州浙江一师任教时期。

看今朝树色青青,奈明朝落叶凋零。

看今朝花开灼灼,奈明朝落红漂泊。

惟春与秋其代序兮,感岁月之不居。

老冉冉以将至,伤青春其长逝。

花事匆匆,岁月不居。愁边白发,落叶凋零。千金难买年少,伤青春之长逝……同样是惆怅于满目凋零之秋意;同样是哀叹“春”与“秋”的交替代序而光阴荏苒;同样是感怀对青春不在的愁苦。是可悲,还是可叹?是无病呻吟,还是杞人忧天?诗人为什么要苦苦地感悟、探求“人生光阴”、“生命本质”,让自我内心罩上如此沉重的阴影或悲苦,即“李叔同式的悲凉绝唱”——如此“高蹈”的生命意识?这还需更进一步从中国的“乐感文化”背景来溯源。